《赴尘》旻辞

35、阴鸷

　　“想什么呢！”邱子休的声音把叶云起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哥哥还是穿这身衣服好看一些。”叶云起笑了笑，像是吃到了糖果的孩子，“不过哥哥穿成这样，莫不是想闹的举世皆知？”
　　“有什么关系？反正死人是不会泄露出去的。”大仇得报在即，邱子休心情好了许多，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精致的笑容。
　　叶云起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跟着。
　　其实他不喜欢这个笑，或者说他很不习惯邱子休这样的笑容，因为以前的邱子休是不会这样笑的。
　　以前的邱子休脸上永远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冰冷，只是极少极少的时候会对他或者婉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虽然温柔，却也只是浮光掠影的刹那，只是瞬息之间，那微扬的嘴角总是留不住片刻。更多的时候，邱子休脸上总是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可是，尽管叶云起不知道原因，但他愿意永远相信邱子休，无论对错，不管是非。
　　“哥哥，避人耳目，还是先披上这个吧。”叶云起递给邱子休一件黑色的斗篷。邱子休睨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顺手披上了肩头。
　　“走了。”他轻唤了一声，打开窗户翻身出去，叶云起立刻跟上，两人一路在房檐飞掠，很快就到了季怋的仙府。
　　季怋的仙府没有在山上，就在永济城西南角，与永济城繁华的闹市只有一街之隔。这座仙府修建的也很是奢华——大概这就是兰陵一脉一成不变的风格，而且里三层外三层都有巡逻的守备，房顶设了结界法阵，不仅如此，每一个小院落的房顶都有一个值班的暗侍。
　　如此一来，正面突破怕是不易，季怋几乎是在他们行动的瞬间立刻就会收到入侵的消息。
　　“哥哥，你在干什么？”叶云起正紧张地观察周边的形势，回过头准备问问邱子休的意见，谁料到邱子休根本没看季怋府上的情况，而是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低头捣鼓些什么。
　　“没什么，一点小把戏，深更半夜的，不要吵到其他人休息。“邱子休闻声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又笑了，“走吧，我们进去。”
　　“从哪进去？”叶云起一惊，“这到处都是守备。”
　　“西北方，第二道门，那边守备较为松散。每隔一炷香巡视一个来回，够我们进去了。”邱子休淡声说道，“卷宗上面有写，我们先过去，等看见巡逻卫兵走了再利用那一炷香的时间进去。”
　　叶云起跟着邱子休往西北方向潜行过去，刚好碰见巡逻队绕了一圈开始绕另一圈，等守备走远了，两人便越上墙壁，几个起落就突破了守备进了主院。
　　主院的守卫会少一些，邱子休虽然不理解，但也懒得去深究。确定了一下具体的方位，然后凭着记忆中的平面图两人向季怋的房间走去。
　　路过季怋办公的地方的时候可看见里面灯火通明，隐约间还有个人影在桌前批阅公文。看来季怋还没回房间，正好省事。
　　邱子休和叶云起对了一下眼神，都了然于心。分开到两边，看清楚了周边的情况，只有门口一左一右两个守卫，院子外面有两个小队，共计十人。然后就没有了，倒是墙边围了一圈花圃，种了许多灌木，修剪的还挺好看的，但那里应该没有可能会有人蹲着。
　　两人对完情况，邱子休叶云起同时动作，潜行到房间两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晕门口两个守备，接着邱子休凝出两张魂符布在门口，和叶云起一起进了门。
　　“什么事？”大抵是还是听到了门开合的声音，屋内的屏风后面传来了询问声。
　　两人一听，连忙飞掠过去，瞬间擒住了屏风后面的人，邱子休凝了张符贴在那人喉间，那人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是惊恐地看着他们两个。
　　不过，这个人好像和那张画不太一样？
　　糟了，中计！叶云起瞬间反应过来，拉着邱子休准备离开，结果“砰”的一声，整扇门被暴力破开，无数黑衣修士鱼贯而入，不仅如此，三扇窗户，房梁上，甚至是地板都被掀开各个地方都涌入了大量修士，将两人水泻不通的围了起来。
　　“瞧瞧抓到了什么，两只小老鼠。”一个轻佻妩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在一众黑衣修士地拥簇下从院门外走了进来，远远的与邱子休对望着，“不知兰陵主城的两位仙君，深更半夜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这男人身穿着一件薄红的纱衣，外面罩了件金丝银丝编织的外袍，上面还缀饰着翠红鸟羽和精致的珍珠翡翠，一整个人在灯火的辉映下流光溢彩，光鲜亮丽。他头发半扎半束，半边脸被松松垮垮的长发掩住半边，只露出敷着一层薄粉染了几片嫣红的半边。一手捻着一根长长长的水烟，一手轻扶在身边的侍卫肩头。
　　这打扮这姿态，倒不像是仙门世家的长老，更像是某些风月场所的花魁，果然，兰陵代代有奇才，最不缺的便是奇葩。不过哪怕放眼整个兰陵历史，应该也鲜有季怋这般出彩的了。
　　邱子休扫了一眼包围圈，从服饰来看应该全都是永济的高阶的弟子，灵力充沛，配的也都是不俗的仙剑。
　　如此场景下尽管叶云起有着顶尖的实力，可是终究实战经验不足，面对这个阵势还真有些紧张。可邱子休却神色自若，慢慢掏出那卷卷轴，仔细对比了一下上面同样花红柳绿的人像，确定了这个妖里妖气的人就是兰陵城下永济城城主门派第二大长老季怋。
　　“是你了，应该没错。”邱子休收起卷轴，声音有些闲散，“可能不是老鼠，是老虎。”
　　说话间，邱子休摘下披在身上的黑斗篷随手一扬，露出了原本的装束，他十分优雅文秀地向季怋行了一礼，突然就笑了：“在下邱慕邱子休，冒昧问季城主安。”
　　一时间，四下皆惊，周遭蠢蠢欲动的修士都倒吸了一口气，甚至，有个别修士还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退，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竟出现了几处破绽。
　　“不才叶羽叶云起，问季城主安。”见邱子休已经自报了家门，叶云起也不躲着，虽然没有任何名气，但是毕竟跟着邱子休，也还是能唬一下人。
　　见了邱子休，原本得意洋洋的季怋脸瞬间就冷下来了，或者说，僵下来了。不过倒也正常，毕竟他本以为只是兰陵城荀勉那小儿准备先下手为强，已经准备扭了这两人去找荀勉对峙并以此为借口谋反。他都已经联系了荀燊等人了，可是来的人竟然是……是邱子休！这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不仅出乎了他的意料，而且超出了他能解决的范围。
　　“原来是邱公子，八大仙门正在四处寻您了，不知您来我府上有何贵干。”尽管有些惊诧胆怯，但季怋还是要硬着头皮上，无奈之下只能提出八大仙门来试着压一压邱子休。意思很明显，你现在可是被追杀着呢，要是做些什么难免暴露，到时候都不好过。
　　“在下喜欢干些什么事，季城主应该知道啊。在下还以为玄武门，白雪阁的下场人尽皆知，却不料季城主虽未列兰陵城第二长老，竟这般孤陋寡闻。”邱子休又笑了，可说话的语气这般阴森，说出的话这般恐怖，与那张热情和煦的笑脸截然相反。
　　“你，你想干什么。”这句话可把季怋一众人吓得不轻，季怋更是倒退了几步才站稳，他咽了口口水，无不小心的问道，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何至于冒这等风险。”
　　“碾死蚂蚁而已，何来危险可言。”邱子休终于收起了笑容，以一种极其阴冷的语气问道，“无冤无仇，季城主应该是忘了，当年与玄武门的姚宗主，白雪阁的聂宗主，青龙观的黄宗主还有一些人共同钻研上古尸毒的事情了吧。我这辈子唯一的好友可就死在了那尸毒之下，季城主说无冤无仇，何其可笑？”
　　邱子休话音刚落，一只灵箭带着破空之音瞬息间刺入了自己的背后心脏的位置，箭矢没入不深，可若非叶云起眼疾手快单手握住那只箭的箭身，只怕邱子休此刻已经被穿心而过了。
　　叶云起抬头望去，远处屋顶站着一个黑衣暗侍，正张弓搭箭，准备射第二箭。叶云起拔剑扫过，一抹剑气呼啸而去，将那偷袭者斩落房下。
　　也在这一瞬间，那群黑衣修士发起了进攻。
　　但刹那间，邱子休引爆了之前落在门口的两张魂符，那潮水般凶悍的攻势瞬间被打出一个缺口，邱子休与叶云起向那处掠去，身后修士围上，叶云起又是一记横扫，流光汹涌澎湃的灵力爆发，击退了那一拨修士，甚至有几个没反应过来横剑格挡的修士直接丧失战斗能力，倒在一边鲜血横流。
　　邱子休双手凝符，数张魂符于左侧爆开，强烈的魂力震荡又击退一波。但生死恐惧之下那群修士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邱子休召出摄魂幡，数只恶灵咆哮着冲了出来，朝着那群修士扑杀而去，然后默念咒诀，催动之前布置在季怋仙府外的结界符，升起了一道无形的结界。如此一来季怋便是瓮中之鳖，无法传信给八大仙门的人，不仅如此那结界还有幻阵效果，哪怕里面火光冲天尖叫连连，外面的凡人也看不出听不到一点端倪。
　　由于对方突然动手，邱子休和叶云起仓皇应对，尽管占尽了上风，但也被季怋这个狡猾的小人得空逃走。
　　“哥哥，他跑了。”叶云起一边厮杀一边观察着周边情况，发现季怋不见了立刻跟邱子休说了一声。
　　“早跑了，没看清往哪去的。”邱子休有些郁闷，但也只是郁闷了一下，反正季怋没这个本事破开结界逃走，不过瓮中捉鳖而已，他逃不掉的。
　　此刻邱子休两人虽面对数十倍之众，但却已经稳稳的掌握住了局势，叶云起就护在邱子休身侧，防止有人靠近，邱子休则召唤出了几十只恶灵和怨灵了，院门口的两株树也被怨灵附身活了过来对抗着那些修士。怨灵和恶灵虽然不及凶灵那般凶悍，但对付这些人足够了。已经不少修士死于恶灵和怨灵手下，又在邱子休符咒影响下起尸凶变，成为邱子休的手下。
　　邱子休负手而立，看着这幅景象，轻轻地笑着。叶云起听着其实心里很不是滋味，除了刚才那个偷袭邱子休的修士，叶云起没杀一个人，都是击伤为主。但看到邱子休操纵着那些邪物，杀的血肉横飞腥风阵阵，心里还是不太是滋味。他不希望邱子休杀人，他记得以前的邱子休也没想过杀人，可不知什么时候，邱子休似乎已经习惯了杀人了，玄武门，白雪阁，尸山腐海，到现在永济城。
　　“不要杀我！我投降！”混战中，黑衣修士越来越少，不知是谁高声喊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扔了仙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有了头一个，这种事便容易了很多，很快的一个接一个，须臾间跪倒了一大片。
　　“诸君，不觉得有些迟了吗？”邱子休又笑了。
　　叶云起发现今天邱子休好喜欢笑，可原来的邱子休是不会轻易笑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笑。
　　“哥哥，算了吧，找季怋就好了。”眼看一个人就要被一只恶灵撕碎了，叶云起出剑替他挡了一击，又对邱子休问声说道，“这些人，虽然助纣为虐，但毕竟没有罪大恶极，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邱子休瞥了叶云起一眼，眸色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恨戾，但不过瞬间又是一片清明，像是强压了怒火与不快。“也罢，随你。”说着他便止住了那些邪物的攻势，剩下几个还在顽抗的修士也呆了，不可思议地看向邱子休。
　　“诸位听好，我与哥哥来到这里只为了季怋，其余人皆是无关者。你们只要不干预便可安然无恙，要是你们执意插手与我们为敌，那便……”叶云起见状收了剑，对在场的黑衣修士说道，只是还没说完，便被邱子休打断了。
　　“哪这么容易，通知你们这儿的所有人，去给我找季怋，我在这外面设了结界，他逃不出去。天明之前，把人送来，我保你们毫发无损，一如青龙观众弟子；否则，玄武门，白雪阁就是下场。”邱子休冷冷的在众人面前扫视一圈，然后到了这间屋子原本季怋办公的那地方寻了张没损坏的椅子，兀自坐下，“我就在此处等着，还不快去！”
　　一众人如梦初醒，连滚带爬的散了。待到人走干净之后，叶云起默默地走到邱子休旁边，低眉顺眼地侍立在旁边。
　　“站着作甚，何不坐下？”邱子休问道，语气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硬。
　　“哥哥，生气了？”叶云起明知故问。
　　“没有。”邱子休瞟了一眼叶云起，“自己去寻张椅子，莫非还要我替你去寻？”
　　叶云起连忙去旁边乱作一团的废墟里去找，找了半天又空着手回来委屈道：“哥哥，没有椅子了。”
　　“你！过来！带我们去你们的训练场，备上两把椅子，一壶‘灵山新雨’。”邱子休对着往来的一个修士喊道，那人立刻毕恭毕敬地上前来，诚惶诚恐地行了一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恭……恭请邱……邱公子，叶公子，移步训练场，请……请随我来。”
　　“不用那么紧张。”叶云起温声宽慰，“紧张反而容易出错。”
　　这话其实是好意，可那弟子估计是才入门不久的，没什么见识，胆子又小，这样一来不免听成了不怀好意地警告和威胁，吓得走路都有些打颤。
　　那弟子领着邱子休和叶云起到了训练场，引着两人落了座，然后便麻利地下去泡茶了。可邱子休等了半天见茶还没有上来，情绪又有些不好，在眉目间又汇聚了几分戾气。
　　正巧那弟子端着茶来准备送上桌子的时候紧张的瞟了邱子休一眼，可就是这一眼，吓得他一个趔趄，托盘上的那壶茶也飞了出去——正是对着邱子休眼看就要浇在他脸上。电光火石间叶云起起身当在邱子休面前，那壶茶泼在叶云起后背上，立刻升腾起一片白茫茫的热气，接着落在地上摔得稀碎。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对不起！”那弟子见状连忙跪下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
　　“没事，没事，快去重新沏一壶来，快去！”叶云起见邱子休没事，连忙转身扶起那弟子往外面推搡着让他去再泡一壶，倒也不为别的，只想他快点离开邱子休眼前就好。
　　那弟子得了命令，连忙跑了出去。
　　“有没烫伤？”
　　“没有，这衣服厚，没烫到肉。”
　　“这么怕我杀了他。”
　　“也不是，只是不想有无辜的人死去。”
　　“太善良了，终归只会害了自己。”邱子休像是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大抵是因为悲伤，眉目间的戾气已经烟消云散。
　　“也许吧，但也没事，我有哥哥保护我，不怕的。”叶云起故意说出这种轻佻暧昧的话，想给邱子休换换心情，哪怕是气急恼怒也好。
　　“是吗？可是你知道我曾经，并没有保护好我身边的人吗？”没想到邱子休心情更加低落，眼神中都露着几分哀恸的茫然。
　　一时间叶云起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他很清楚论及此处他该住口却又并不想就这般作罢。他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知道无论如今他如何安慰都已无济于事，逝去的那个人再回不来了。
　　他只能沉默地看着邱子休眸中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像是日落一般慢慢沉入一片幽邃的深海。
　　两人沉默许久，都没有说什么，直到最后邱子休回过神来发觉新茶还没端上来才遣了叶云起去察看。
　　等到叶云起下了看台转了个角，便遇上了那个弟子。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壶茶和两只杯盏，一见到叶云起立刻低下头瑟瑟发抖。
　　叶云起这才发现这个少年穿着打扮与其他人倒是不同，别人都是一身黑衣，或是暗侍的劲装，或者是常见的大袖衫，总归逃不出兰陵城门派派服一贯的黑色。可这少年的衣服却是白底粉纱，风格和那季怋略有相似，但远不及那般花哨。再一看这少年生的一张斯文秀气瓜子脸，眉目清秀，唇红齿白，鼻子小巧玲珑，五官端正文秀，尤其是那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两抹似笑非笑的柳叶眉，总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他那一头长发规规整整地梳成一个发髻，戴了顶金色的发冠，上面钗了一只精雕细琢的亮金的海棠发簪，配上那一身衣衫出落得似是一株海棠。只是就叶云起看来，这一身装束多少还是艳丽了一些，显得有些娇气，没什么男子气概。
　　“不敢进去吗？那就给我吧。”叶云起见了也不强求，毕竟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见了邱子休这样害怕是正常的。而且他也不喜欢对别人的行为指指点点，既不礼貌也不道德，不就是穿的花了一点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看人家千妍谷，哪怕搜遍满门派男弟子的房间也搜不出一件叶云起敢穿出去的衣裳，满门派都是这种衣服，不过观念不同罢了。
　　他接过那弟子手里的托盘转身离去，末了又补上一句，“已经没事，去忙吧。”然后直接去找邱子休了。他端着茶上桌，给邱子休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半杯，便坐在邱子休旁边等着下面的人来汇报情况。看着偌大一个仙府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疾步行走，叶云起觉得邱子休弄出的这阵仗确实大了。
　　等了一会儿，那名打翻茶的弟子又走了过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一团黑也不是知道放了些什么。等到他走近些了，叶云起才发觉那是一套黑衣服，上面还有一小罐药膏，应该是烫伤药。然后他就颤着杵在了自己身前，躬着头举着托盘，嘴皮子开开合合却始终没发出一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