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2、复生

　　月光皎皎，残星隐没。
　　墨绿的密林中的一片空地上插着八根旗杆，猩红的旗帜上画满了奇怪的符文，八面旗帜分在八角，旗帜中间的空地上也存在许许多多鲜红的符文，在清冷的月下备显诡异，令人不寒而栗，其中有些符文已经褪去显得残缺，符阵中央趴着一个穿着麻衣的少年，在这一片鲜红的土地上像死了一样趴着。
　　不知到过了多久，那少年的脑袋才轻轻的动了动，似乎是醒了，可却迟迟不见他爬起来。
　　“嘶”邱子休有些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习惯性地环顾了一圈四周。
　　四周除了那几根诡异的旗杆就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密林，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
　　邱子休几乎是震惊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神秘诡异的符阵，寂静的密林，还有天上那一轮他以为此生再无法看见的月亮。
　　怎么回事！他心中生疑，此地怎么看也不像是地府，反倒和人间更为相似，可他一个死人怎么会看见这些阳间的景象？
　　他努力的调动四肢想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却根本无能为力，整具躯体完全不受控制，除了脑袋能够勉强动一下其余各个部位像是坏死了一般没有丝毫知觉。无奈之下只好以这个趴在地上的姿势努力理清现在的状况。
　　不出意外的话，邱子休想，自己应该早就死了，那日自己所据的尸山被八大仙门领着数万修士围剿，走投无路之际在山顶断崖自刎，尸体应该从山崖坠落，跌落到山底的名为“腐海”的湖泊里。怎么说也是该腐化的连渣子都不剩了，怎么可能又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这里？
　　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阎王不敢收他以至于他没死成，那他如今也该是泡在腐海里，或着在腐海的岸边浸着，沐浴在一片腐臭和腥臭之中。再不济也是在某个房间里的床或者地板上，总之是绝不可能在这个完全看不出是哪里的鬼地方。
　　如此一来邱慕倒是确定自己绝对死了，至于死了多久他自己也不得而知，可为什么现在又活了过来？这怎么可能？
　　邱子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醒在这里，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那日没有死，那也应该被仙门百家发现或补刀杀死挫骨扬灰，或者被囚于某个地牢待醒来之后再做处置，怎么会醒在这种荒郊野外还全身无法动弹，真是有够离谱。
　　不知过了多久，邱子休才勉强感觉手指似乎能够控制了，于是以手指抓地，拖动着身体一点点朝着不远处的河边爬去。
　　费心费力许久终于是爬到了河边，就着河水一看一股寒意直窜上头顶——这根本不是自己的躯体！水中倒映的这张脸有些许尘垢，但很容易看出那一层灰尘下清秀的面容以及灵动的眼眸，可这绝不是自己的面容。
　　难道是自己夺了他人的舍？
　　不该，如若夺舍自己断然不会不知，而且这具身体并没有十分强烈的灵力波动以及排斥现象，以自己修为怎么可能两个时辰过去了还仅仅能掌控头部和手指？可如果不是夺舍，那又会是什么？邱子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让自己重新回到了人间？
　　献舍？
　　毕竟是研究禁术的，邱慕对这邪术也有所了解，只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也不是献舍。
　　邱子休勉强扭头看了看身后的法阵，八面破烂的旗帜占据八方迎风飘扬，猩红的符文像是虫子一般爬满了旗面和地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的奇怪味道。
　　从这一点来看确实应该是某种禁术，使用过后会自焚，摧毁部分咒印。
　　邱子休又望了望头顶的月亮，不知是不是中元节，头顶那一轮月亮像玉盘一般圆润，月圆之夜阴气应是极重的，再看看四周，不出意外的话此地只怕也是位于山北水南阴气深重之地。
　　猛然间，邱子休感觉头疼至极像是被撕裂一般，他想用双手捂头却发现躯体抗拒了自己的行动。太不妙了，邱子休想，他努力保持清醒，可还是不敌那股莫名的力量。
　　须臾，像是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魂魄撕扯而跌落般，邱子休的意识一阵模糊最后晕死了过去。
　　当邱子休再此恢复意识时，却已经身处在一个破旧的房间内，他似乎是坐在一节木桩上面，面前燃着一堆火。熊熊燃烧的火焰驱散了黑夜一点寒意，带来了些许温暖的感觉。
　　怎么回事？邱子休欲动，可还是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哥哥，你醒了？”
　　猛然听到一个声音，邱子休吓了一跳，正欲四下看看才反应过来自己控制不了这具躯体，而且四周似乎根本没人，那刚才的声音从何而来？自己现在又是什么状况？
　　邱子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似乎太过诡异，就在他惊诧之际他却站了起来，走到旁边一个破烂的木盆前低下头，看到了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共生？”邱子休恍然大悟，默问道。其实根本不用问，只有这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根本就不该存在！
　　“对呀，哥哥才反应过来？”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而在水中映出的却是这具躯体嘴唇在开开合合，“怎么样，哥哥可有不适？”
　　身体方才确实有些许不适，之前感觉这躯体灵力灵力低微，似乎是一个普通人，可现在等这具躯体醒来时却发现身体里隐隐有两股灵流流动。
　　只是这灵流却及其紊乱，而且若有若无，更可疑的是可这躯体明显没有结丹，怎么会有灵流？还是两股截然不同的灵流，甚至还会让自己不适。
　　可那种不适的感觉只是一刹那闪过，瞬间又消失了，任凭邱慕怎么感知都再察觉不到一点踪迹，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不过相比之下，这个声音的主人，也就是这具躯体原本的主人会使用共生之术这件事更加令邱子休震惊。
　　毕竟共生之术是他在叛出云梦泽后钻研魂符之道时偶然想到的复生死者的办法，简言之，共生者以想要复活之人生前一重要物品为引，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施法请欲复活之人的魂魄附在自己身上，与其共同使用自己的一具躯体。
　　此法虽能寻得所欲复活之人的魂魄并与其继续在一起，可对身体以及魂魄有着不可逆的伤害，如果长时间与从阴间招来的魂魄共处一具躯体，自己的魄体会被招来的魂魄逐渐吞噬，虽然生前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可死后会因魂魄不齐而导致转生时受影响，更有可能因魂魄受损而无法进入地府转世。
　　除了对自己的影响，对被唤来的魂魄也可能有着多多或少的伤害，最大的风险在于如果没能成功那么可能导致其魂飞魄散，再也无□□回转世。
　　从前他钻研此术是为了复活自己的知交好友，花费了无数精力，后来习得此术后又害怕咒术不完整会害了好友魂魄便一直没能施展，准备先完成好友遗愿在全心投入研究，待好友复生给他一份惊喜。
　　只可惜，尚未能完成好友遗愿便被八大修仙世家领着仙门百家数万之众围剿，无奈自尽。
　　那一战他被逼上尸山山顶，自杀身陨，可在那之前他所有的法器，各类禁书秘籍全被他藏匿起来，而这共生之术的手稿也应该被藏好，不应该被找到。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被找到也该是被诸多仙门找到，又怎么会落到这个普通人手里？
　　“哥哥，哥哥！你理我一下呀！哥哥！邱哥哥！邱子休哥哥！子休哥哥！”这具躯体本人的叫声惊醒了邱子休的沉思。
　　“你认识我？”邱子休问道，然而马上觉得这个问题太愚蠢了，怎么可能不认识！且不说他生前就极具名气，无论是叛逃前还是习禁术后都是人间的风云人物，更何况如果不认识根本自己的话根本不可能会冒着这么大风险救自己。
　　可是，邱子休根本不记得自己印象中有这个个人——他是同辈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不仅是在家族之中，在所有仙门之中他都是最小的，根本就只有他叫别人哥哥的份，哪来的人会叫他哥哥？而对于诸多小辈，所有人对他基本全都是敬而远之，能绕开他就绕开他，实在遇上了都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上一声“沐晨长老”。从来没人叫过他哥哥。
　　“哥哥莫不是在说笑吧，我当然认识哥哥，不然为什么偷习禁术来救哥哥呢？”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笑得很开心，“哥哥姓邱，名慕，字子休，是云梦泽一带乃至整个荆州地区最富盛名的修仙望族楚氏宗主楚际流的嫡子，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你随母亲姓邱。后来据说是修习禁术，叛出家门，占据尸山腐海，自立门户，世称“鬼师”。对吧，哥哥，我没说错吧。”
　　自然是没错的，邱子休心想，他的事迹在人间其实传的挺开的。无论是九华山大会的魁首，还是血洗三大仙门的厉鬼，无论是“流光一剑举世惊”的奇才，还是“鬼符现处人世乱”恶鬼说的都是他。
　　尤其是他叛出云梦泽与兄长父亲决一死战然后占据尸山腐海，开始与八大仙门公然为敌之后，他的事迹便在人间彻底闹开，无论是在仙门百家还是普通人家里面都是闹得沸沸扬扬，传出无数真真假假的缘由故事，各种各样的话本小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不过吧，邱子休自己到并不在意世人眼光，毕竟世间愚民，只会造谣生事，以讹传讹。而且——自己再走这条路时，确实做了数件令人闻之色变的事。
　　“哥哥不问我的名字吗？”
　　“说。”
　　“我姓叶，名羽，字云起。”
　　“叶云起？——为何救我？”
　　“救哥哥当然是有原因的，不过——哥哥忘了就算了吧。”叶云起轻轻说道，“总之哥哥现在是活过来了，其他事先不管吧。”
　　邱子休不想与他多言也不想纠结这个少年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既然自己现在又活了过来，那前世未完成的的事，这次必须完成了。
　　这么想着邱慕便要走出去，可是……这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完全不听使唤。
　　“哥哥想去哪，前世有什么没完成的？我可以帮你呀。”叶云起的声音再次响起，邱子休有些许无奈，自己现在还在人家身体里，没有身体的控制权他哪里也去不了。
　　而且大多数时候如果自己没有刻意隐藏想法的话自己想什么对方也能知道，确实有些麻烦。可自己要做的事又太过危险，叶云起一个普通人，根本不能把他拉进来。
　　“哥哥，哥哥。你不要顾忌这么多，我招哥哥上身自是做好了准备，而且此刻哥哥魂魄刚刚归于人世，断是有些虚弱，肯定不能一个人行动。而且哥哥的魂魄在我身体里，没办法单独分离，所以有什么事云起和哥哥一起去做就好。”
　　“不行，太危险了，我想办法把魂魄从你身上分离出去，然后你自己好好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不要，哥哥，我习共生之术招哥哥上身就是为了能够寻得一个庇护，可如今哥哥却以危险为由要赶我走，那我岂不白忙活了！万一哥哥走了后我倒霉遇见什么恶鬼凶灵，妖魔鬼怪那不就死定了！我不干！哥哥不能丢下我！”
　　叶云起干脆打起滚撒气泼来，由于邱子休和他在同一具躯体里所以不可避免地感到头晕。
　　当然会晕，像邱子休这种在世家大族中长大的从小就接受各种教育，这种失礼的行为根本不允许出现，而且邱子休又是一个及其沉稳冷莫的人，所以根本不可能有过这种经历。而叶云起翻滚又极其迅速，加之邱子休还没完全适应这个新的躯体，没滚两下就受不了了，忙默喊停。
　　叶云起倒也听话得马上停下问道：“哥哥这是同意了？”
　　邱子休无语，但也别无他法只能顺着叶云起的话说：“我助你修道结丹，结完丹后我再行动。”
　　“哥哥这说的，修道结丹哪儿那么容易，就是你们这些从小修习之人也要十五六岁才能结丹，更何况我现在才开始了。哥哥这么说岂不是等于叫我留在身边？”
　　“三月，最多三月助你结丹，然后我准备招阴仪式，将我生前储在魂魄的修为传于你，你差不多就安全了，之后我再走。”
　　“怎么可能？人的修为聚于金丹之中，身死之后灵力溃散，怎么可能储于魂魄之中？”叶云起听到邱慕这样说满是不可思议地反驳道。
　　“这便是我的本事了，总之就此达成协议。今天先休息吧。”
　　邱慕明显不愿搭理，很是敷衍的回答道。
　　“行吧。”叶云起不好再做纠缠，先不管真假，能留住再说，万一哥哥之后能想起来呢？要是想起来了的话，大概就不会

　　赶自己走了吧。
　　“哥哥，那这三月我们做什么？”
　　“你方才说离开我会十分危险，这附近邪祟出没频繁吗？”
　　“嗯嗯，这里是武陵城西南方向一百余里的一个小村庄。尸山腐海离此处不远，近几年不知为什么尸山腐海开始躁动，凶尸恶灵，妖兽鬼怪频繁出没伤人，我是从尸山附近一路逃亡北上来这里的。”
　　“尸山又开始发作了吗？”邱子休默默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份？”
　　“光冶十二年。”叶云起一边慢慢地喝着粥，一边回答，“距离哥哥在尸山腐海被围剿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了？邱子休有些心惊，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对他而言漫漫的十年真的就是眼睛一闭一睁，什么都没感觉到就又再次出现在人间，距离他死去已有十年之久。
　　不过，让邱慕疑惑的点在于才区区十年尸山腐海怎么这么快就又开始躁动了，他原本以为至少能安分个二十年的。
　　“尸山腐海一直都有这么不太平吗？”邱子休默默问道，然后就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当然是有的，而且一直都有，从十年前邱子休在尸山顶被围剿身死之后，云梦泽，兰陵城，九重天，碧山郡，锦官城，青枫道，幽都府，千妍谷八大世家各派了数百名修士和其余百来家仙门派遣的弟子一同镇守尸山腐海。
　　除此之外仙门百家还合力修筑了防护工事，打造了镇压妖邪的石兽，立在防护墙的外侧用以镇压，云梦泽的宗主楚江和碧山郡的佘承恩佘宗主也经常来此处巡视。
　　只是世间邪祟越来越多，尸山腐海这种极其阴煞的地域无疑成了邪祟汇集的场所，随着大量邪祟涌入尸山然后被困在里面，尸山腐海如今的阴邪之气已经是前所未有的浓重，远远超出了防御所承受的极限。
　　如此一来尸山腐海这些年来频频出事，连带附近很大一片地方也都成为了事故灾难的高发地区。
　　如今这种情况也是仙门百家远远没能料到的，毕竟当初都只考虑到邪祟进了尸山腐海境内便会被困缚其中很难再逃出来作乱，于是对于大量迁入尸山腐海的邪祟都没做阻拦。
　　谁能想到如今尸山腐海汇聚的邪气浓重的已经让尸山腐海千年来无数宗主落下的封印都受到抑制，让不少邪祟得以出逃。
　　事已至此，面对如今的尸山腐海，各大仙门也没能力耗费更多的人力物力进一步加固防御，只能退而求其次的筹划着扩大尸山腐海的范围来减轻阴邪之气的浓度。等到阴邪气不至于浓烈到连大部分修士都无法承受了之后再做清理的打算。
　　所以如今尸山腐海附近的居民大多搬迁走了，只留下一片片破败的村落，仙门百家的修士也开始陆陆续续赶往规划的地点进行二次防御工事修筑。
　　“哥哥要去那边看看吗？”叶云起讲完了尸山腐海的现状之后又问了一句。
　　“去吧，吃完我们即刻动身，看看能不能在那里找到什么合适的容器，我好从你身上分离出来。“邱子休想了想利害关系还是决定去尸山看看，虽然可能有一定风险，但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毕竟尸山腐海是他的地盘，尽管如今自己魂魄波动可能比较微弱，但当年武力镇压的威慑还在，大多数邪物都能清晰地辨认出他的魂魄一般来说是不敢轻易招惹他的。
　　况且他自己的法宝如果没有被各大仙门找到的话那就肯定是在尸山他当年藏匿的地方了，只有拿回自己的法器才能继续前世未完成的知交好友的遗愿。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法器有被仙门百家发现并带走或销毁，至少他还可以利用尸山天然的阴煞气重新练制。而且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找到能够容纳他魂魄的载体，尽量避免对叶云起身体的伤害。
　　综合来考虑的话尸山是必须去的，并且越早到尸山越好，至于沿途会遇到的风险，邱子休稍稍掂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叫叶云起去找驻守此地的仙门世家去买些符纸来以备不时之需。
　　“哥哥可是在说笑呢，就算有修仙家族，这符纸我们也买不起呀，我一个孤儿，无亲无故的一个人在市井上摸爬滚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钱去买那些天价的符纸。”叶云起笑着回答道，可等了片刻也再没等到邱子休回答。
　　突然就睡了？还是听了这话觉得烦躁不准备再搭理人了？
　　叶云起对于邱子休唐突的突然静音表示极为困惑，但喋喋不休半天也没得到回应便猜测到他可能是在自顾自吩咐完便睡了，大概是太累了吧，毕竟死了这么多年才刚醒来。
　　不过，叶云起瞪着面前的那一团跳动燃烧的火发着呆，莫名有些惆怅。
　　真的就忘了嘛？忘得这么干净？一丁点都没有剩下吗？算了，忘了就忘了吧，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至少自己现在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叶云起一边惆怅一边无奈的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着冰冷的水草草抹了把脸，转身回破床上躺下。
　　窗外微风徐徐，树梢轻轻摇曳，白练似的月光倾落下来洒下一地的雪一样的洁白，一如十年前安谧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