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15、结丹

　　安魂曲的曲调并没有特别悲伤，只是十分空灵玄奇，总归有些孤寂苍凉之感。加之叶云起本来就带着些感伤，便也不自觉地在这苍凉之中想了很多，以至于后面都有些心不在焉。
　　叶云起总是会想很多，他总觉得很不安心，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己一定忽略掉了，可是再怎么想，想得再多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他是叶云起，不是邱子休，他没有那么聪慧，也没那么细腻的心思，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自己隐约觉得缺失的那点东西是什么，又或许，其实什么也么缺少，事情你根本没有那么复杂，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只是毕竟时间紧迫，并没有给叶云起留太多时间伤感和纠结。第二天中午叶云起来到了最近的镇子上，找到客栈稍作休息，翌日清晨骑着买来的马，快马加鞭的赶往翎山。
　　翎山在青枫道，云梦泽，兰陵城，九重天管辖范围的交界处，是一座有名的圣山，相传当年青枫道第一任宗主曾在此山山顶飞升成仙，驾着一只仙鹤西去。弟子赶到时，只从空中飘落一片泛着金光的白色翎羽，这片翎羽也被当做宗主的象征历任宗主都将其佩于腰间。
　　虽不知传说真假，但翎山确实灵力极为充沛，是修行的好地方，不少成名的修士都是在这里突破修为境界的。
　　不过，真正让翎山人尽皆知的还是邱子休的尸身。
　　十年前尸山腐海一役，邱子休战败，自刎身亡，本来仙门百家是准备将其挫骨扬灰告慰天下，但后来商议之下不知为何却决定将其尸身悬于翎山山顶，施了仙法令其不朽，以此警示后人。至此，翎山人尽皆知，刚开始还有不少人从天南海北赶过来只为看一眼，啐一口。
　　几天快马加鞭的赶路，叶云起终于在今早已经进入了翎山境内。这里树木苍翠，流水清澈，鸟语花香，风景甚好，而且最重要的是确实如传言所说，灵气充沛，一进入翎山境内，叶云起便也深刻地感受到了这里丰沛的灵气。
　　“哥哥，到了。”叶云起叫醒了正在睡觉的邱子休，“你的身体被吊在哪？”
　　“不急，现在还不是时候。”邱子休打折哈欠不紧不慢的说，“你有两个月的时间结丹并且消化流光蕴含的灵力，两个月后九华山应该有一场比武大会，这决定了接下来三年仙门魁首之位由哪家门派来坐，因此八大仙门肯定会把重心放在大会之上。到那时候你在进去把我的尸体偷出来，我回魂本体并且恢复应该需要至少七天的时间，这七天你要尽量不让人发现我，如果发现了的话，你要有足够的实力带我离开，不然……你这些日子就白忙活了。”
　　“是！哥哥，我一定好好修炼，就是死我也一定会保护好你！”叶云起突然感觉压力山大，但还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为什么就一定要被发现呢？你就不能找个好一点的隐蔽的地方吗？七天而已，非要拼个你死我活？”邱子休对这人的思路有些感到绝望。
　　“都行，反正我一定不会让哥哥有事的。”叶云起信誓旦旦，斗志昂扬。
　　“别废话，抓紧修炼。”邱子休懒懒的打断了叶云起的誓词。叶云起也没在意，在翎山内找了个山洞开始了他的修炼之路。
　　两个月结丹放在任何人口中都是白日做梦，再怎么有天资也不可能做到，但毕竟邱子休走的也不是正常的路子，邪术邪术，若非能够速成且威力强大，谁会愿意背负着那么大的代价去修习呢？
　　邱子休其实自己也估算了一下的，在自己的加持下让叶云起消化流光内的灵力并结出自己的金丹应该是可行的，两个月应是勉强够的，但事实却远比他所预计的还要更好。
　　邱子休一直是一个人很骄傲的人，他的骄傲甚至有些目中无人。
　　但这也不怪他，按他的话来讲，有能力的人本来就有骄傲的资本，他有这个资本，天赋异禀，比起同一辈他是翘楚，比长辈也不多承让。
　　当年九华山比武会，开始前，他籍籍无名，几乎全部仙门都只知道云梦泽有楚江而不知道还有个邱子休，除了楚江外，苏永昼、苏轻尘，关量、花傲，墨玟、荀螭等几乎所有人的呼声都远高于他，可最终他才是魁首，单凭一柄流光便惊煞众人。
　　十年清修无人问，一朝魁首天下知。
　　邱子休从前总想，大抵天赋异禀，不过他这样而已。
　　可是，如今叶云起的情况却超出了他的想象。尽管有自己加持一二，尽管这是翎山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尽管有摄魂幡压阵为他渡入精神力，尽管有流光内储存的前世他巨大的灵力……可不过短短一个月便结丹，一月半时修为已经不输那些高阶弟子。等到第二月末，叶云起已然全部吸收流光的灵力，能够熟练的使用流光，能够施展绝大多数符咒，已经……有了不输那些顶尖的仙门名士的实力了。
　　从开始修行到现在，叶云起不过短短半年，那些平庸之辈苦修数十年才能结丹，到叶云起这里，轻而易举。尽管邱子休所用本来就是捷径，可把捷径走的这么通坦，那也是一个人的本事。
　　本来邱子休是真没想过叶云起在这两个月能有多大作为，他想着最好也不过是成功结丹，吸收掉流光一半灵力，有足够的自保能力，等拿回尸体他渡魂之时万一有不测，至少叶云起能保护好他自己，可这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哥哥，你看！”自从结了金丹，叶云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每天都是兴致勃勃的在邱子休面前炫耀这自己的进步。叶云起起身舞剑，剑势凌厉，迅猛，尽管自己看不见但能感受得流光的嗡鸣。那是剑的回应，是灵剑对主人的回应。
　　两月一晃而过，叶云起也早已脱胎换骨。
　　“走吧，是时候了。”邱子休轻声说，“去山顶吧，我应该被吊在那里。”
　　“听着好奇怪。”叶云起嘟囔着，召出流光向空中一抛，接着纵身一跃稳稳的站在流光上，御剑飞向山顶。
　　风驰电掣，谈笑间就到了山顶，叶云起下了剑，向着那高耸的巨柱走去。一根缚仙索勒住邱子休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吊在空中，头颅无力的下垂，脖子周边是一圈圈青紫的勒痕，没有生命力的肢体自然下垂，随风轻轻摇晃，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全是泥土和干枯的血渍，那一场恶战留下的痕迹和眼前的躯体一样被完好的保留着。
　　真是不错的仙术呀，尸身过了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却还是和当年一样完好，白皙的皮肤，墨黑的长发，一切都一样，这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的身体……
　　“哥哥。”叶云起看到邱子休尸体的一瞬间突然就想哭，那种悲伤来势汹汹，轻而易举的淹没了所有的情感。
　　“你哭什么，明明是我的尸体，我父母兄弟都还没哭你哭个什么劲？”邱子休很不耐烦，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同情的目光看自己，同情是蝼蚁才会拥有的，可他无论胜负，不管生死，都不会是蝼蚁，他永远是那个无可匹敌的王者，永远是令人望尘莫及的天才。
　　可对于叶云起，邱子休总感觉那一声哥哥，那一阵啜泣，那一片晶莹的泪花，并不是同情，而是一些其他的明明参杂了很多很多东西却又很纯粹的东西。
　　“别哭了，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邱子休有些头疼，他不太会安慰人，更何况正常情况下，这种时候应该被安慰的应该是尸体的主人——他自己来着。结果叶云起比他本尊还难过。
　　闻言叶云起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召出流光，一道剑气挥出，可却并没有如想象中般斩断绳子，邱子休的尸体周围居然被布下了防御法阵？
　　这群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圈个结界给死人？邱子休除了恼怒无语再不知如何形容心情。
　　“这个法阵，”叶云起伸手感受了一下，“我可能破不了，我对阵法不太熟悉。”叶云起有些愧疚的低下头。
　　“让我来看看。”邱子休倒是对阵法有不错的了解，符纸与法阵二者息息相关，邱子休既是符咒的集大成者，也对鬼阵有不少的修习。
　　接过身体的控制权，邱子休伸手在法阵上探了探，又凝出侵蚀的符纂试着把法阵瓦解，不过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法阵仍然将它们和邱子休的尸体分隔开来，
　　“暴力摧毁吧。”邱子休折腾半晌，就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千妍谷的结界术，不是寻常阵法，一时半刻难以解开，最快而且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打破它。
　　“可是，哥哥，既然是千妍谷的结界术强行破开的话施术者会有感知吧。这样的话不是立刻就暴露了？”叶云起突然提问。
　　“确实棘手。”邱子休这才想到这一折，此时估计仙门百家大小门派都聚集在九华山，这要是千妍谷突然得到消息邱子休尸身的结界被强行破开，加上之前在云梦泽的事情，估计今年比武的主题就是“围剿翎山邱子休余魂”。
　　翎山和九华山相去不算太远，御剑的话不过半个时辰，差点惹上个大麻烦，这要是仙门百家一起聚过来，叶云起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而且依关量那个性子可能直接就动手，要叶云起现在对上关量，真的一点胜算都没有，再加上楚江等顶尖修士，那基本连落荒而逃的可能都不存在。
　　“那现在怎么办？”动脑子的事叶云起确实不太擅长，主要是还牵扯到了各个仙门的人，他根本不熟悉没办法预判可能性，更没有什么动脑子的必要了。
　　“唉——”邱子休再度将手掌覆在结界上半天，探了许久之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对流光的使用怎么样了？”
　　“额——应该……还好——吧？”本来这些天叶云起是挺得瑟的，可是听到邱子休这问题，加上现在情况有些非同小可，叶云起还是有些不太自信。
　　“千妍谷宗主花傲的结界术，整个结界有极强的灵力极难击破，并且当受到大面积灵力攻击而溃散时主人也会感知到，破开这个结界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是，有个空子可以钻。”邱子休解释了一下，“也不算是空子，理论上如果控制得当的话，流光的剑气可以集聚到极其细微像一条缝一样，并且因为灵力的集聚威力极其骇人，你能做到的话，可以很短暂的在结界上切出一条裂痕，足以让把尸体带出来。事后结界也会自动愈合，也就不会被花傲知道。”
　　“将流光的剑气集聚成极细的一条？可能有些困难，流光的灵力太强了，我应该还做不到这么强的收束。”叶云起有些惭愧，“对不起啊，哥哥。”
　　“没关系，这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邱子休其实也没想过叶云起能做到，毕竟使用流光这种极品的仙剑本就需要极其巨大的灵力，而流光本身也附带了很强的灵力，要将这两股灵力收束起来难度非同小可，叶云起毕竟才用了几个月，做不到很正常。
　　“可是哥哥，如果我不使用那么多灵力，将灵力减少，收束起来应该就很简单很多吧？”
　　“灵力少了，威力也会大打折扣，只怕破不开这结界。”
　　“多砍几次不就好了？”
　　“难，剑气细裂口也细，想每次都分毫不差的契合第一次斩击的裂痕本来就不简单，加之灵力汇聚收束会对周边环境产生极大气流波动，这些气流波动又会影响剑气……”
　　“没事，试试吧，我手稳。”叶云起迫不及待地打断了邱子休，只要方法可行就好。
　　邱子休将控制权还给叶云起，死马当活马医吧。毕竟他确实也很想知道叶云起实战能有多大效果。
　　叶云起拿回控制权，手握流光，开始调动灵力汇于流光剑剑刃上，用力劈去，尽管周遭树木被这强大的灵力带起的气流波动搅碎可结界却丝毫未损。
　　“可以，收束不错。”邱子休做出评价，“但是手不够稳。”
　　“那可不一定。”叶云起否认了邱子休的看法，不停的出剑，剑刃都快成了了一抹残影，顷刻间便挥舞了数十剑，尽管手不太稳，但每一剑都完美攻击到同一个位置。
　　借力消力吗？邱子休在心里小小的吃了一惊。这虽然不是一个特别困难的技巧但要做到叶云起这般精细到极致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灵流带动的气流波动也不是稳定的力，同样是极其混乱的，要在这一片的混乱里面把控到这样精准，光是这样的控制力就已经超越了绝大部分的修士。可这应该是叶云起的一次实战，是天赋吗？还是说欺瞒呢？
　　邱子休没能多想，也懒得多想，毕竟叶云起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在这种他完全不清楚的情况下想要理清还是很麻烦的，而他向来懒得麻烦。
　　在叶云起狂风骤雨般密集的攻势下，很快结界就开始有了一丝切口。
　　又一剑，注满了灵力挥去，正中切口，结界终于不堪重负，被切开一条极其细微的裂口。
　　叶云起连忙小心的进入结界内部，飞身而起，对准缚仙索一剑划过。绳索被斩断，邱子休的尸体便像断线的风筝飘落般下坠，叶云起轻轻揽住尸身的腰，带着翩然落地。
　　“可以，理解力和身手都非常不错。借力消力，倒是有点脑子。”邱子休赞许的说道，“接下来就在附近找个山洞吧，我要准备施法了。”
　　“谢谢夸奖。”叶云起有些小得意，带着尸体离开结界，开始寻觅比较安全的山洞。
　　翎山到处都是山洞和树洞，叶云起并没有找太久，很快就找到一个还算满意的、周围天然有树枝和灌木的遮蔽的山洞，在外面若是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这里面别有洞天，而且里面灵气也十分充沛。
　　叶云起将邱子休的尸身小心翼翼的放在山洞内，然后把控制权给了邱子休，邱子休先将魂魄渡入事先画好的法阵中，再慢慢渡入自己的身体里，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渡魂要话费数日的时间，至于渡入魂魄后什么时候能醒，邱子休自己也不知道。
　　当叶云起感觉自己能操控身体时，便知道邱子休的魂魄已经从自己体内渡出去了，他起身准备去洞外守着，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洞内青色的灯火幽幽，九面摄魂幡有八面旗子镇守八角，一面旗帜邱子休的尸体双手握着，平铺于胸前展开。尸体躺倒的地上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符文，叶云起完全无法辨认，空中也悬浮着不少符纸上面是还一些自己不懂的符文。
　　叶云起走到洞口，看着邱子休倒在地上的身影缓缓说：“哥哥，我等你回来。”
　　……
　　这是第三个时辰了，可邱子休还没醒过来。叶云起没有看过渡魂这一方面的书籍，邱子休也只是笼统地说过“从回魂到恢复需要七天”，他也不知道当初邱子休魂魄过了多久才在自己身体醒来，所以叶云起并不清楚邱子休什么时候会醒。
　　不过他倒是记得，当初从开始布阵施法到他醒来总共耗费了十二个时辰，刚好一天，所以邱子休目前的三个时辰应该还算正常。
　　可尽管是这样但叶云起还是担心，当初在邱子休的密室里面，叶云起并没有找到有关渡魂一术的古籍记载，只在一叠潦草手稿的某一处上面见过寥寥几笔。这意味着这一法术很有可能是邱子休自己创造的法术，不是叶云起不相信邱子休的实力，只是毕竟性命攸关，不管怎样他都还是情难自禁的担心。
　　一个人坐在外面太煎熬了，叶云起实在熬不住便又折返到洞口，里面的符阵已经停止运转并且部分符文已经消散了——
　　邱子休所施展的符咒绝大多数为一次性的，使用之后阵法会破损，既可以防止事后被人认出，也可以防止有人偷学，毕竟是近乎失传的禁术，总有道理。符阵破损，也就意味着渡魂仪式已经结束了，现在要等的就是邱子休魂魄归位醒来。
　　邱子休此刻正安静的躺在地上，没有一点儿生气。叶云起像是生怕会吵到邱子休似的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了邱子休旁边，又慢慢地的把邱子休抬起来一点，让他的头能舒服的枕在自己大腿上。
　　叶云起靠着墙看着身上的邱子休，居高俯视下，邱子休双眸微微瞌着，脸和露出的脖子上尽是血渍和污垢，十年前那场血战的痕迹历历在目，身死之后连污渍都没得清洗便被吊在这里，连普通的死人都不如。
　　叶云起的心莫名的揪了起来，一阵难受的钝痛在心头蔓延开来，尽管他十年前就看到过的，可到现在再次面对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的心疼。
　　那个爱干净到近乎偏执的人，浑身肮脏不堪的在山顶吊了十年，十年风吹日晒雨淋也没能洗去他身上半点污垢，反而是数不尽的污秽的言语在他身上慢慢沉淀下来。让那个原本干净的恍若山间晨露，清冷的如同雪地寒松般的谪仙变得这般不堪。
　　叶云起看了很久很久，痴痴地愣了很久。很久之后他脱下有些脏了的外袍将里面还算干净的中衣脱下后叠的整整齐齐垫在邱子休头下代替了自己的腿做枕头，然后披上外衣缓缓起身离开了山洞。
　　出了山洞后叶云起找了到一条山间的溪流洗干净了手帕又用水壶打了水回到山洞小心翼翼的替邱子休擦拭着脸上身上的污渍。
　　洁白的手帕一点点变得污秽不堪，不知道洗了多少次之后那张洁白的帕子最终还是脏的难以辨认，但换来的却是一个身上干干净净的邱慕。
　　给邱子休擦干净之后，叶云起决定探探邱子休的伤，一场恶战定留下不少伤口，连身上的污渍都没有清理，肯定伤口也没有疗愈。笑话，怎么会疗愈，不过罪人一个谁会在乎？——等邱子休醒来又该被这些伤口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