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10、宗主

　　“仙君，仙君您慢点，等等我们！”后面赶来的那伙人隔着老远嚷嚷着，彻底打破了邱子休准备装作普通百姓的想法。
　　“仙君？”那群黑衣修士身后走出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
　　面前的少年身高七尺左右，长发束了个高冠，穿着一身金丝纹绣的皂袍和大袖衫，腰间一边松松垮垮的悬了一柄极品的仙剑一边则是垂着一只碧绿的玉笛。
　　若论长相的话这少年其实长得还算好看，一张娃娃脸，两叶吊梢眉，眼眸清澈灵动，皮肤白里透红。眉宇间总带着三分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有一种友善且温和的感觉，言行举止间带着几分少年的生涩可爱。
　　只是这所有的表象在他微微皱起眉头带着疑惑毫无顾忌地打量起别人时就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老练且狡猾的深沉之感。
　　他微微歪着头上下打量着邱子休，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你们称呼他为仙君？”那少年转头看向跑的气喘吁吁的众人，开口问道。
　　“对呀，这位仙君可厉害了，要不是他，我们早死了。”有人多嘴。
　　“是吗？可我怎么感觉你灵力极其微弱，恐怕连金丹都还没有结出来吧？你是如何在这凶险的地方护住这么多人？”少年慢条斯理地走的更近一些，隔了几步上下打量着邱子休。
　　没有灵力却能在邪祟横行之中凭一己之力护住诸多平民，想想都有蹊跷。
　　空气骤然凝固起来……
　　“哥哥？”叶云起试探着问了一句，“跑吗？”
　　笑话，邱子休默默嗤笑一声，平常回避仙门中人倒是没什么，如今双方遇见了却要他落荒而逃，简直是笑话。他邱子休回来没怕过谁，就是前世围剿，近万修士也没能吓到他，现在就这么百余人，要逃跑？不可能。
　　“如何护住，是我的本事，不劳您费心——不过兰陵城的人，怎么到云梦来了。”避无可避，那又如何？面对兰陵城的人，邱子休倒是一如前世的冷傲，话语从不粗鲁但言辞之间却也不甚悦耳。
　　“你什么人，但敢对宗主如此无礼！”邱子休的语气倒是惹恼了那少年身边的黑衣近侍，那人前踏一步右手扶住剑柄，剑刃出鞘半寸，威吓道，“还不赶紧道歉！”
　　宗主？邱子休有些吃惊，兰陵城的宗主不是荀觅吗，眼前这人是谁？
　　“哥哥，这是兰陵城的新宗主，老宗主去年突然离世，这是他儿子荀励晏。”怕邱子休不清楚，叶云起赶紧解释。
　　老宗主死了？这兰陵城真是倒霉呀，哥哥突然不想当宗主想要归隐，没有子嗣，宗主之位传给了弟弟，弟弟这才当了几年又突然离世，宗主换成了儿子，可这儿子……修为目前来看太弱了，只怕这位子坐不稳。
　　邱子休斜眼瞥了一眼那黑衣近侍又瞟了一眼荀励晏，完全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更懒得和他们浪费口舌，完全无视了他们身边的百余人，准备绕开他们离开。
　　不过说来他也确实可以走了，毕竟既然这里有兰陵城的人在，剩余邪祟肯定不用他去插手，而且有八大仙门的人在，他也不好出手。
　　他到是不怕仙门的人又来围剿他，反正他复活这件事肯定是瞒不住的，迟早会传开。传开之后八大仙门估计还会组织围剿，打是迟早要打一场的，况且就算仙门不来围剿他，他要完成承诺也得与仙门交手，所以没什么太大的所谓。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只是他不希望把叶云起牵扯进来，且不说这孩子救了自己，他不希望让他因此惹上这些麻烦。也因为单是这些日子的相处，邱子休总是莫名的觉得看他很亲切，虽然这孩子老惹自己生气，但不知为何，邱子休总感觉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只是邱子休大概是低估了兰陵城一贯骄纵的作风，他想走哪这么容易。
　　果不其然，他才堪堪转身刚迈出一步，那近侍便横剑拦下，后面一群侍卫也迅速围了上来十多柄森寒的剑刃一齐指向了邱子休。霎时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一个极点，犹如一只满满当当的火药桶，只消一丁点火星便能炸开。
　　“哥哥，不要冲动！”感觉到邱子休起了杀心，叶云起连忙提醒，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夺过操控权。
　　从未被如此威胁，邱子休缓缓抬眸，森寒的目光冷冷的瞟了那近侍一眼，浓浓的杀气呼之欲出，警告的意味十分明显。
　　那近侍也感受到了邱子休的杀意，心下有些踌躇，眉心微蹙但还是不为所动。毕竟他自己修为不低，如果是修为更高的高手要动手的话，他应该是能感受灵力波动的。
　　可眼前这人，杀意有余，灵气不足，虽然看着可怕，但不过虚张声势罢了，更何况此时若展现怯意，颜面何存？
　　见那人不为所动，邱子休心中怒火更盛，但碍于叶云起的身体再次强压怒火，目光扫向荀励晏，想看看这位新宗主会作何处置。但对上邱子休的目光，荀励晏非但没有阻止之意，反而看似文质彬彬实则挑衅的注视着邱子休。
　　气氛凝成冰点，饶是叶云起这种好脾气，也有了些怒意，但他却对邱子休的隐忍更为惊讶。
　　“哥哥，有把握就打，不用考虑我。”想到之前种种，叶云起觉得邱子休可能是因为自己才忍着，便说道。
　　话音刚落，邱子休身形一晃，猛然抓住眼前人持剑的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狠狠踹中眼前人的胸口。那人面对突如其来的迅猛的攻击显然没有一点准备，也完全跟不上邱子休的速度，被踹的下半身凌空而起狠狠摔在地上。
　　邱子休反手提起那人的右手轻巧卸下剑，又一脚踢向膝弯，踢得他膝盖重重落地跪在地上，只是刹那，那人脖颈上悬着自己的佩剑，脸上已有一条细长的伤口，正涓涓的流着血。
　　太快了，一切只在眨眼间，周围的人还没来得及插手，那近侍已经跪在了地上，怕要是眼前这个穿的寒酸的年轻人真下死手，此刻血已经溅起三尺高了。
　　而且直到这个时候，那人灵力都没用，除了盛满了凛冽的杀气的双眼，其他一切都称得上是一派气定神闲。
　　几步之外的荀励晏更是惊得瞠目结舌，原本斯文的笑意瞬间退的一干二净了，面色一瞬间变得尤为阴沉。
　　兰陵城的修士正欲动手，周围一圈百姓立刻围了上来打圆场，尤其是邱子休救来的那一批。倒也不只是为了报恩，更是为了自己和这个镇子，见过邱子休实力的他们真心不想这群修士再打起来，害怕这一动手，本就在邪祟攻击下损坏的建筑直接倒塌。
　　顷刻间，兰陵城的黑衣修士与邱子休就被汹涌的人流隔开，劝架声不绝于耳。
　　这一下让兰陵城的人有些不知所措，自己的队长在邱子休手上被堵在另一边，而他们却被平民堵在这边，由于仙门百家公约的规矩中的第一条便是“不能随意对平民出手。”他们也不能就这么动手驱散面前的平民冲过去救人。
　　“别吵。”邱子休吸了口气，打断了他这边劝说的人的声音，周围瞬间安静，围在兰陵城那边的一众人也都看向这边，各有各的想法。
　　邱子休随手扔了剑，象征性的拍了拍身上并不算干净的衣服，瞥了一眼荀励晏说：“荀宗主还是得注意举止。”
　　“阁下说得有理，冒犯之处，还望海涵。”不知什么原因，荀励晏又突然一改深沉严肃的面色笑了起来，“阁下身手了得，想必定不是寻常散修，不知出自何门，师承何人？”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谦逊而抱歉的道了歉，脸上挂着极其温和地笑，仿佛刚才手下做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这翻脸也是够快的。
　　这人什么意思？叶云起不解，总不能是怕了。
　　“承蒙看起，但我确非仙门中人。”邱子休一开始也愣了一下，但也就是片刻便想明白了。
　　想来荀励晏虽然是子承父位做了宗主，可毕竟年龄尚幼，灵力修为不够，就算宗门之中有父亲生前的心腹支持，但这位置始终算不上稳固。但修为一事没法快速提升，而要壮大自己的力量那便只剩了那多多招纳有能力之人这一条路。
　　或许刚才他默许这黑衣近侍动手也是为了试探自己到底有几分实力，值不值得拉拢一下。不过这翻脸如翻书且还能一派气定神闲的脸皮倒真是令人惊讶。
　　“当真？阁下身手如此了的，竟是散修？实在是令人惊叹。”荀励晏故作吃惊，心下却是有些暗喜。
　　邱子休猜得不错，他确实动了点心思，毕竟兰陵城这些年来颇为不顺。去年他父亲重病故去由他继位宗主，可他到底年少，修为上总归差了些许，因此底下不少旁支蠢蠢欲动。
　　他也清楚光是凭着本家这些个父亲的心腹亲信保住自己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实力是关键。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提高自己的修为，可这事哪是一朝一夕能够提上去的，所以广纳贤才也就成了目前最为妥当的办法。
　　邱子休刚刚所展现出来的实力确实震惊到了荀励晏，没有使用一丝一毫的灵力却在眨眼间将他的这名近侍制服，这等身手实在是难得。
　　不仅如此，邱子休还说自己是散修，这简直就是天上掉的馅饼。毕竟如果是其他门派的人的话他肯定是不好拉拢的，因为能有这等身手的要么是本家弟子要么是旁支首脑，再不济也是个高位的客卿，要人突然叛离自己的宗门确实不太可能。
　　这样相比散修就好拉拢多了，毕竟散修基本都是孤身一人独自修行，最多有那么几个知交好友——那就是买一送一的买卖，所以荀励晏在探出邱子休的身手之后便萌生了邀请邱子休加入兰陵城的打算。
　　“荀宗主过奖了，叶某还有事先告辞了。”邱子休并不准备陪他客套，荀勉的算盘邱子休一清二楚，但兰陵城邱子休是不可能加入的，所以多说无益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叶公子留步，方才荀某近侍多有冒犯，想来实是过意不去。荀某想还是请公子去茶楼一会，聊表歉意，不知公子可愿意赏个脸。”见邱子休转身要走，荀励晏连忙挽留。
　　“承蒙荀宗主看起，只是叶某身份低微，灵力修为低下，实在是受不起。”
　　“叶公子如今身上有伤，想来行动多有不便，还是留下稍作休整改日再走的好。”
　　有伤？邱子休听了怔了一下，自己哪来的伤？方才除邪祟自己明明没有受一点伤。疑惑之间邱子休仔细感知一下，发觉左肩似乎确实有些不适，偏头一看，衣物上似乎有很细一条缝，缝口切割极为凌厉，并且隐隐有血珠渗出。看来是那名近侍搞的鬼，不愧是兰陵城，暗箭伤人的手法确实隐蔽。
　　被人暗算可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更何况被暗算的是邱子休，但——暗算的人是兰陵城宗主的近侍，以兰陵城一贯的做派，这条小伤口怕是没那么简单。想到这是叶云起的身体，邱子休有些无可奈何，权且先忍着陪这荀勉走一趟。
　　“那叶某先谢过荀宗主。”邱子休回身对上荀勉双眸，毫不掩饰满目的杀意。
　　“客气，请。”荀勉莞尔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些黑衣修士自动分开开了一条路，邱子休便在一众修士的拥簇中跟着荀勉走了。
　　“哥哥？”叶云起问道，“一点小伤，没关系的，不是还有丹药吗？”
　　“没那么简单。”邱子休低声回应，“先去看看吧。”
　　“嗯。”叶云起算是琢磨过来邱子休担心的是什么了，兰陵城的暗算确实要棘手的多，不过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话，邱子休也不会这么隐忍吧。自己好像又拖了后退了。
　　“哥哥，谢谢你。”邱子休走了一段路后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很熟悉，很熟悉。
　　声音很低很低，带着些孩子气的软糯，混杂着内疚与自责，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听到，像是来自遥远的记忆深处，仿佛有些沉睡的陈旧的记忆被唤醒，在沉沉的记忆之海翻涌着想要浮出水面，却始终淹没在冰冷的水里。只是，只是带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告诉自己，似乎丢失了某些很重要的东西，可却怎么也记不起到底是什么，在漫漫的时光中被湮没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直觉，在某些时刻被突然唤醒，然后告诉自己要去寻找旧日的斑斓……
　　邱子休皱了皱眉头，总感觉这声音，这语调，这感觉似曾相识，可任凭他翻遍所有的记忆都没能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可以符合的场景，甚至是“谢谢”这个词他都很少听到。也是，他自己一个罪行罄竹难书的魔头，怎么会听到这种字眼。
　　可——在那之前呢？在那之前，他自己也是一直默默无闻，孤僻冷寂，会有谁是这般交织着诸多的情感地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说给自己听呢？这么轻的话语意味着这么近的距离，近的可以听到这微弱的心跳的声音。会是谁？婉莹，苏轻尘，楚江？都不是，还有谁？
　　没有人了吧，邱子休翻遍了自己所有的记忆，却始终找不到那一块合适的碎片去补全这一块残缺。记忆中完全没有任何一个身影能够与这句话匹配，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会这样和自己说话的，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被这样感谢的。
　　应该是叶云起的记忆里的感觉吧，邱子休想了许久，才勉强说服了自己，因为共生的原因，所以自己感受到了叶云起记忆力最深沉的感受，应该就是这样吧……
　　“叶公子，就在此处吧。”荀勉的声音将邱子休的思绪拉了回来，回过神，他们此刻正在一栋酒楼前面，那群黑衣修士已经排开了恭候。
　　邱子休扫了一眼荀励晏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身后荀勉一边说着“不必着急”一边带着手下慢慢踱步进来，几位黑衣修士引着邱子休上了二楼包间。
　　进了包间，邱子休也不等荀勉落座，毫不在意地就选了个椅子坐下，抬眼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荀勉。
　　“公子不要这样看着荀某，荀某并无恶意。”对于邱子休的无礼，荀勉倒也没丝毫在意，落座之后抬手慢慢斟了一杯茶递给邱子休。
　　“宗主不必多礼，有什么话直接说吧。”邱子休拂了荀勉的茶，毫不客气地说，“不过除了解药叶某并无什么可以与阁下多说的。”
　　？？？
　　荀励晏听了邱慕的话似乎有些懵，一脸茫然地望着邱子休。
　　“荀宗主何必装傻，若不是中了兰陵城的暗器，叶某怎会浪费这个时间——不得不说，兰陵城还是一如既往的……”邱子休眼见荀励晏并没有承认的意思便接着说道，只是到最后也并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笑了一下略过了最后的两个字。
　　“你说话注意点！”先前那个被邱子休掀翻的近侍上前呵斥道，“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卫叔，你先退下——叶公子说中了兰陵城的暗器？是在什么时候？”荀勉制止了那近侍的行为，转头问邱子休，看起来似乎是真的不知道。
　　“宗主，是我。”被唤作卫叔的近侍回答道，又转头偏向邱慕满是挑衅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想要解药？”
　　“卫叔，给叶公子解药。”荀勉扶了扶额头，又对邱子休说，“公子真是抱歉，是荀某的错。”
　　“宗主……”
　　“给他。”
　　荀勉一再坚持，卫叔也没再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很是不服气地递给了邱子休。
　　邱子休接过药，拔掉盖子端到离鼻翼越三指宽处，轻轻的嗅了嗅，确认无毒之后倒出一点抹在左肩伤口上又把瓶子扔了回去，接着转身便要走。
　　“公子！暗器一事是荀某这边的问题，荀某给公子赔个不是，不过现在菜都上了，公子不妨再坐一会儿吧，荀某和公子单独聊聊。”荀勉见邱子休要走，再次起身挽留。而门外确实也有几个伙计端着托盘把菜端了上来。
　　“哥哥，坐下再看看吧，要是他这么不依不饶，有些麻烦。”一直没作声的叶云起突然说，“跟他说清楚，免得日后身边多几双眼睛。”
　　叶云起的话确实提醒了邱子休，兰陵城的修士很大程度上在某些路子上训练有素，要是被黏上，确实会很麻烦，不如现在摊牌让他趁早死心。如此一想，邱子休也不急着出去了，顺着荀励晏的意思坐了下来。
　　眼见邱子休同意了，荀励晏也挥手示意跟进来的几位近侍退出去，顺便把门带上。
　　得了指示的修士立刻颔首恭谦的退了出去，除了那个叫卫叔的。他明显有十分高的地位，并且对荀励晏十分忠心和关心，对于他要单独和邱子休谈话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忧和迟疑。
　　“没关系，下去吧，楼下等我。”荀励晏安慰似的拍了拍卫叔的肩膀。
　　“是。”最终卫叔还是没能扭转荀励晏的坚持，只好依言退了下去，只是关门时还是不放心的瞟了邱子休一眼。
　　邱子休背对着桌子看着那群修士陆续退出去，直到门关上后确认了他们已经不在二楼了才转过身准备跟荀励晏摊牌，让他不要继续浪费时间。
　　不过等到邱子休转过身去却发觉荀励晏好似换了个人似的，带着几分幼稚的孩子气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饭菜。
　　一见邱子休转过身来，荀励晏很是热情地递给邱子休一双筷子然后嘱咐一句“趁热先吃。”然后也不等邱子休答复，自己抄起一双筷子率先吃了起来。
　　邱子休一时没跟上荀励晏的思路，握着筷子呆呆地看着荀勉胡吃海喝一丁点宗主的形象都没有，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兰陵城是没饭吃么？堂堂宗主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吃的如此……奔放？
　　“你们世家子弟都这么……具有多面性吗？”叶云起对着邱慕发起了灵魂拷问。
　　“你想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