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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 12. ...

  •   第七个梦,是海潮味的旧故事。

      张公子是整条胭脂巷最特别的客人。人人都知道她是女子,仍旧以公子相称,谁也不曾拆穿她的秘密。毕竟,在这里,没人会跟银子闹别扭。

      张公子生于富商之家,学过四书,也擅长英文和物理,却整日身着男装,流连于花街柳巷,全然没有正事要做。

      可这位风流俊逸张公子,癖好颇有些古怪,从不去青楼花苑,也不去喝酒听戏,倒是爱去冷冷清清的百兽园,看小象玩水,猴子爬树。

      张公子出手向来阔绰,有了金主的供养,百兽园也蒸蒸日上——老板将那小园子修得越发精巧,又买来青绿孔雀,五彩怪鱼,和一位来自南洋渔村的厨娘。

      南洋的渔民们说,她做的饭菜,能让人做世间最美妙迷离的梦,胜过你们胭脂巷最贵的酒,和最婀娜的姑娘。

      厨娘的手艺到底如何,起初完全无人知晓,因为从来到胭脂巷的第一天起,她就只需招待张公子一人。

      鱼肉剁碎成绒,面粉和入虾汤……所有食材触碰过她温软的指尖,都会从此浸润海的味道。

      沉默寡言的小厨娘,衣襟上绣着浪花、珊瑚和黑蝶贝,端着那些热气腾腾的菜肴,行过春雾弥漫的庭院,婷婷袅袅,似一幅淡彩的帛画,秀色亦可入餐。

      张公子几乎住在百兽园里,整日不着家,谁都看得出她神魂颠倒。

      做生意的人总是精明,老板敲了张公子几百两的竹杠,将小厨娘卖给了她,便关了百兽园,衣锦还乡。

      张公子再也没有去过胭脂巷。

      她在城郊租下一栋别院,金屋娇娘,挥霍无度。但物质能买来的宠爱,与她所拥有的厚重爱意相比,不过只是沧海一粟。

      久而久之,城中也有流言。

      那厨娘其实是南洋的妖女,对张公子施下蛊惑之术,只为吸食少女精气,换得不老之身。

      午夜,佣人们去张公子房里送茶水,也撞见过诡谲可怖的场景——

      隔着影影绰绰的纱帘,张公子的床榻上,蜷曲着一团模糊的幻影,莹白如雪,柔软如胶。迎着摇曳的烛光,一条条细长的白色藤蔓从被窝里钻出来,缠住她的手臂,像有生命一般……像扭动的蛇。

      张公子面色红润,仿佛刚刚饮下烈酒,撑起身子,对她的佣人微笑道:“放在桌上就好。”

      她的胳膊上还挂着一截粉白的影子,粘稠汁液不断滴落,在丝绸被褥的表面,晕开异香浓郁的花朵。

      佣人失声尖叫,落荒而逃。

      张公子从不为谣言所恼,仍与那娇软的厨娘整日相守,醉生梦死,不问世事。

      可惜人间有太多残酷的浮沉,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不能持续太久。

      张家向来宽厚的兄长,不堪忍受闲言碎语,终于向张公子下了严令:打发走那个厨娘,下月便与地方长官的次子结亲,从此做个相夫教子的少奶奶。纵使有过荒唐的青春,只要浪子回头,她仍能拥有富贵无尽的余生。

      她是张家唯一的女儿。豪门声望,万贯家财,不过是她陪嫁的一箱行李。

      张公子自然不依。

      家中便彻底断了她的零用,要逼她迷途知返,跪地求饶。

      龙生龙,凤生凤。张家兄长纵横商海,到底还是小瞧了自家小妹的能耐。

      张公子用手头余下的银钱,盘下一处商铺,开了家南洋酒楼,掌勺的便是她那位如胶似漆的小厨娘。

      起初人们碍于轻浮的怪谈,谁也不敢贸然前往,但实在奈不住从南洋酒楼里飘出的浓烈香气,日复一日地引诱着食客们的肠胃。

      没有人能抗拒那些南洋风味的肥醲甘脆,佐以神秘香艳的故事,更是让人迷醉。

      张公子开的小酒楼,很快便名声鹊起,红极一时。

      人们趋之若鹜,每日在酒楼门外排起长队,只为尝一口新鲜的捞鱼生。好像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江南烟波之地,她从哪里捕来这么多新鲜的海产?

      酒楼的生意,由张公子一手张罗,那位传闻中的厨娘只管后厨之事,从不在人前现身。

      食客们跟张公子熟络起来,也爱同她玩笑几句:“你家那位小娘子,怎么藏着掖着,也不让我们瞧瞧?”

      张公子总是一笑而过,说她家厨娘胆子小,怕生。

      眼见酒楼生意兴隆,两人过得逍遥自在,张家自然要想些别的法子。

      一个细雨蒙蒙的冬夜,酒楼竟不知为何,起了场大火。火光冲天,将好端端一座酒楼烧成枯木架子,张公子却摇着玉竹折扇,笑得轻薄又从容。

      隔天她又去盘了间铺子,说要再开一家新的酒楼。

      铺子的装修还未完工,张家立刻又下了遭狠手。

      趁张公子去邻市采购,一群壮汉簇拥着一个道士,闯进了她金屋藏娇的小院。

      一番嘈杂过后,男人们从小院中抬出一只丑陋无比的怪物——

      扭曲的身躯上,长着七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和许多只蠕动的黏乎乎的触手,像某个患了失心疯的雕塑家,用白色泥土寄托所有癫狂梦境。邪秽的怪物被五花大绑,塞在竹笼里,游街示众。

      “大伙瞧仔细了,这怪物会食人精气,害人性命!家中若有年轻未嫁的女子,千万要当心些,别被这怪物吃了心肺,勾了魂魄!”逮捕它的道士大声宣告着它的罪行。

      人们的好奇混入恐惧,很快被煽动成一场猎杀般的狂欢。

      “烧死它!别让它再到处害人!”

      “它长得真丑,恶心死了!”

      臭鸡蛋、烂菜叶、甚至夜壶中的浊水……人群的愤怒凝聚成臭气熏天的污物,向那只骇人的怪物,不断发起最恶毒的进攻。

      怪物蜷缩在笼子一角,没有挣扎,也没有嘶鸣。十四只拥挤的眼睛始终紧闭,缓缓地,无声地,淌下一行又一行晶莹的泪滴。

      等张公子回家时,人去楼空,只剩一地狼藉,和满城骂名。那厨娘便就此消失于人间,再也不曾出现。

      张家以为这出闹剧总算尘埃落定,却不料自家小姐,偏偏生得情深义重。

      那个春日,张公子摇着折扇,慢悠悠地哼着《十八相送》,穿过烟雨迷蒙的薄暮。她衣衫楚楚,踏入城心的江水。

      歌声清冷婉转,她在江水中愈行愈远。

      目睹那一幕的人们说,他们看见水中伸出许多柔若无骨的腕足——像粉白色的水蛇,亦或是不曾画皮的血肉。

      那些腕足温柔地拥抱着张公子,迎接她沉入江心,永不回头。

      从那一天起,张家年年来江边祭拜,城中再也没有南洋酒楼。

      只有住在船头的渔家女,偶尔会唱起那出《十八相送》。

      “过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到了凤凰山。凤凰山上百花开,缺少芍药共牡丹……”

      夜雨裹着临海的湿气,寒冷入骨。

      张孟晴从小憩中醒来,天色已经黑透。等祭拜海神的仪式结束,她会在朗玉麟找到这里之前,立刻带阿芙离开。

      她的衣兜里装着清晨第一班去鲛人屿的船票。那座小岛几乎没有人类居民,研究所的临时宿舍里,存着很多罐头和淡水,足够她们独自生活一段时间。

      而此时,信众们还在念诵冗长的《蓬莱经》,坡道上灯火通明的夜市,飘来一阵阵食物的香气。

      阿芙原本在她臂弯中安睡,此刻也跟随她一同醒来,潮湿的眼睛还带着睡意,软绵绵地看着她,仿佛眼神也是一种亲吻的证据。

      “我出去买点吃的。”张孟晴说。“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那你要快点回来。”

      阿芙的手团成一团,依依不舍地握住她左手的食指。

      张孟晴垂下头,在少女额头上印下一个极尽温柔的吻。“很快很快。”

      她从楼顶跃下,泥水四溅,总算回到地面。幸好雨声掩盖住她发出的噪音。

      一楼灯火通明,十一尊神像面前的炉台里,已经盛满鲜红的烛泪。信众们沉浸在祈福的仪式中,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张孟晴绕到夜市上,买了一袋小鱼干,两碗虾汤面,正要返程,却被一双手猛然拽住,拉到坡道外侧的空地。

      装食物的袋子在拉扯中滑落,鱼干和虾汤洒落一地。

      怒火烧灼着心口,张孟晴眉头一跳,看向面前的女孩。

      小陈看起来喝了很多酒,双颊通红,每一次呼吸都喷出浑浊的酒气:“晴姐,你去哪了?我找了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你。”

      张孟晴尽最大努力保持着礼貌。

      “不好意思,我这会儿很忙。”

      说完,张孟晴转身要走,小陈却又追过来,紧紧抓着她的手腕。

      “晴姐,就跟我说几句话也不行吗,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女孩哀求道。

      张孟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们真的没有可能。”看着在地面积水中漂流的小鱼干,张孟晴的心情实在有些不爽。“我有女朋友了。”

      小陈看起来并不意外,但丝毫没有退却之意。“没关系啊,我不要名分的。就算你有女朋友,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张孟晴听得一阵头疼。

      “小陈,你真的喝醉了,不要在这里无理取——”

      小陈毫无预兆地扑过来亲她。

      慌乱之中,张孟晴侧身闪躲,却被小陈推倒在地。

      “晴姐,晴姐,我真的喜欢你……”小陈趴在她身上,不断胡言乱语。

      “你别发疯了!”

      张孟晴跟小陈扭打了好一阵,总算制伏了发酒疯的女孩。

      她翻身坐起,压住小陈不断乱蹬的腿,双手用尽全力,将那两只挣扎的手臂锁在女孩头顶。

      “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张孟晴怒吼道。

      小陈一边哭,一边还在说着胡话:“就不能给我个机会吗,我真的不比她差的……”

      张孟晴不想跟她纠缠下去,准备起身离开。

      可她一抬头,就看见阿芙站在空地的另一侧,正目瞪口呆地望向自己。

      与阿芙对视的刹那,张孟晴心头一冷。阿芙一定误会了。没有前后文的注解,眼下她和小陈所维持的姿势,看起来的确太过暧昧。

      “阿芙——”张孟晴立刻开口呼唤。

      可是阿芙充耳不闻,转头跑开,白钻耳钉在黑暗中画出一道流星般的光泽。

      张孟晴连忙追过去。

      阿芙跑得好快好快,像一阵风吹过山坡,迎向大海。

      张孟晴一边跑,一边拼命叫她:“阿芙,你停下来听我说——”

      直到席卷黄沙的海浪没过脚踝,阿芙总算站定脚步,回过头来。她眼中噙满悲伤和决绝,缓缓淌下一道清亮的泪痕。

      朗玉麟站在更深的海水中,带着一抹冰冷笑意,向阿芙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她好像一直站在那里,早就预料到一切的发生,所以在蛰伏在浅海中,静静地等待猎物的归来。

      “阿芙,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张孟晴毫不犹豫地踏入海水,想要走近。

      可是这一次,阿芙没有再为她停留。

      阿芙的肩膀微微颤抖,转身走过去,牵住了朗玉麟的手。

      “阿芙!!”

      风吹皱海面,也吹起少女雪白的衣衫。一片浪花拍过,阿芙和朗玉麟就这样消失在海潮中,无影无踪。

      一切实在发展得太快,张孟晴的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还没来得及感受被离别撕裂的剧痛。

      身后是依然喧闹的夜市,眼前是没有尽头的海。

      天空是黑色,大海也是黑色,明明离日出还有很久。

      雨水渗入皮肤,寒意入骨,张孟晴突然意识到一件她忽略了很久的事——

      通常来说,一场雨是不会下这么久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Chapter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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