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一杯忘忧酒 ...


  •   身体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的时候,曾经总是出现在睡梦中的那一男一女此刻又回到了沈筠的身边,但不同的是,这次他们并没有一同牵手离去,而是神色凝重,在沈筠面前做着最后的死别。

      “冥鹿谷在我们最漂泊无定的时候收留了我们,小玉,请原谅我无法弃他们于不顾。”那个高大的男人说。

      “不必多言。你只管和他们并肩战斗,等我安顿好儿子就回来找你。”女人哽咽着,颤抖的手从男人那里接过一柄金光山闪闪的宝剑,终于压抑不住胸腔里的悲声,掩面啜泣起来。

      这把剑,是师门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比命还重要。而今转拖于人,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明知这是永别,偏要说着再会的谎话。

      沈筠一只手给这名女子牵着,浑身被一种强烈的无能为力感所笼罩,他想留住这个男人,再替女人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可是却怎么都做不到。

      唯一的慰藉,是他和女子紧密相牵的手,还在不遗余力地温暖着彼此。

      但就连这么一点温暖也并非他所能把握住的。

      眼前的场景逐渐变幻莫测起来,时而是欢声笑语绿草如茵,转瞬却变成了残垣断壁青火熊熊。掌心的温暖倏然消逝,女子只身躺在血泊之中,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沈筠却能感受到她正在承受着的极端的痛苦。栈恋不已地向沈筠的方向伸出一只徒劳的手,沈筠本能地抬手想要和她紧握,却在下一刻看到女子的身体被三根尖长的利爪整个贯穿。

      一只大手突然攥住沈筠后颈的衣服把他提了起来,尖利的指爪从女子身体中抽回,沾着浓郁的鲜血放在舌尖舔舐。

      沈筠看到的,是一张犬牙尖锐,眉骨突出的脸——一张狼妖的脸。

      狼妖所杀的,必然是个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沈筠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凉与愤恨之情自胸腔喷薄而出,嘶吼着冲狼妖的方向拳打脚踢。然而一切都于事无补,他伤不到狼妖分毫,反而是自己如同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鹌鹑,暴露在狼爪之下,下一刻就会被一口吃掉。

      突然,自心脏中传来剧烈的,刀搅一样的剧痛,沈筠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余光中看到狼妖的身体如烟消雾散,烟雾之后,一尊庞大的神像拔地而起,手结神仙印,低垂的眉目间满是不忍和慈悲的神色。

      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沈筠身体上的疼痛反而愈发难以承受,剧烈如皮肉被生生剥离的痛苦让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连惨叫都变得虚弱无助。

      “为什么?”

      他看着这尊悲悯的神像,耳边传来一个如泣如诉仿若吟唱的声音:“我虔诚供奉的神女娘娘啊,你为何坐视我如此痛苦,却始终无动于衷……”

      “如果注定要走向毁灭,又何必诞生,像我这样的……悲剧。”

      神女终于听到了他的悲鸣,自神像中心处有一道湛蓝色的光辉闪过,一个身穿白裙飘然若仙的身影施施然飘落到沈筠的身边,把他从熊熊烈火燃烧的灼热之地带到了一方花香水暖的人间天堂。

      这个顶着太阳脑袋的神妃仙子抱起沈筠的后背坐在一汪清泉之畔,把他轻柔地揽进自己的怀中,手里掬着一捧清甜的泉水,声音悠然如同蛊惑:“应香陵西南有忘忧谷,谷内有忘忧泉,酿泉为酒,酒名‘蜉蝣’,又叫‘朝生暮死’,可以帮你了却心中执念,让你永远沉沦在巨大的幸福之中。从此,再不受苦难折磨了……”

      越朦胧美好越杀机暗藏,如镜中白骨,红粉骷髅,一把把温柔刀把你剔骨抽筋,剥的渣都不剩。

      沈筠心里害怕,却全无推拒之力,任凭神女化身将这损热血磨志气的软弱药酒灌入自己的喉咙,流过五脏六腑,吞没四肢百骸。

      “喝”的一声,沈筠真实的身体突然剧烈地一个颤抖,双眼倏然睁开,箭矢般从地上弹起,见四周皆是熊熊青色鬼火,竟与梦中一般无二,顿觉冷汗涔涔,如坠冰窟。

      沈筠双拳紧握想要暖热身体,却察觉不到一丝灵力流动的痕迹。

      脑袋依稀残留着睡梦之中的沉闷胀痛,沈筠皱着眉回想此前发生的事情,认为自己应当是被吸进了鲛王珠制造的一个法阵之中,受这法阵的限制才使不出灵力,眼前的景象和方才的梦境有什么关联?自己又该如何才能从这诡秘的阵法中脱身呢?

      幸好,挽澜剑还牢牢地背在背上,这让沈筠安心许多,沿着没有烈火烧过的小路活动僵硬的四肢,慢慢往前走去。

      越往前走,属于自己梦境中的景象就越少,直到走到一条青葱的羊肠小道,那里有三个看个头大约十几岁的孩子站在道路中央。

      沈筠加快了速度要上前询问什么,却在看清其中一名少年的长相后震惊不已。那少年颜如白玉,眸似深潭,给人以毫不掩饰的黑白分明的惊艳感,长长的睫毛压下更平添几分年少多情,活脱脱一个少年版的江涟!

      “江涟?是你吗?”沈筠惊奇,忙往少年左手上看,中指根部的那颗痣红的鲜艳,如假包换,不是江涟还能是谁。

      可那名少年却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一样,只一味抓着自己面前那男孩的手不肯放开。这个男孩沈筠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却莫名其妙觉得十分熟悉。

      男孩稚气未脱,晶莹剔透如一只雪捏成的团子,看起来还有几分小女孩的漂亮,此时却是一脸愁容:“汪翞被北滕抓走,恐怕马上就会被炼成剑灵,我必须得去找他。”

      小江涟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得不离开,但又想和他一起去,此时此刻为难不已:“你一个人去右将军府实在太危险了,跟我回去,找父亲让他带我们一起去!”

      “来不及了!”小雪团子用力捋开了小江涟的手,“我也不是第一次去那里了,你赶快回去找你爹,然后再来找我!”

      他说着就要转身跑走,小江涟急叫了一声,复又拉住他,“你等等,”他伸手到雪团子的脖颈之中,捞出了一个擦痕遍布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小圆形玉佩,上面镂空雕着一个“沈”字。

      “这人该不会是我吧。”沈筠惊讶之余又把雪团子看了又看,却找不到一点与现如今自己的相似之处。看雪团子的面相,长大后应该是个如汪翞一般轮廓柔和五官出挑的美人,跟自己是不同风格的长相。

      小江涟咬破自己右手食指的指尖,挑着一滴血珠点在玉佩的一端,示意雪团子按照他的行为照做一遍,然后他口中低声念念有词,操纵着两个人的血液汇合一处。展开双臂抱着对方,小江涟伸手到雪团子后心的位置,轻轻摩挲出一片绿光,紧接着就把手伸了进去。

      “哎呀。”雪团子被冰得叫了一声,有些不舒服地扭动起来,“江涟,你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伸手出来,小江涟把玉佩放回了雪团子怀中,郑重道:“这是我的新发明,做了这个,无论我们在哪里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同笑同哭,同伤共死。”

      同寿同命,同伤共死!

      这枚镂空出一个沈字的玉佩,何尝不是多年以前的另一个长命锁,这和西京城里发生的一切,又有什么样的关联?

      “那我要是受伤了岂不是会连累你!”

      “所以你千万不要受伤啊。”

      “可……”

      “来不及了少主。”江涟身后那个略大一些,头顶鎏青火冥鹿鹿角的姑娘焦急道:“来不及了。”

      沈筠没能看到他们是如何告别,又是如何永别的。他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是江涟的过去,这个阵法应该有回溯一个人最痛苦的过去的能力,裹着江涟又来到了另一方地狱。

      高大给宫殿焚烧起熊熊烈火,江涟躺倒在芰萝宫前抱着身体疼得死去活来,沈筠立刻扑过去想要把江涟扶起来,反复多次,屡屡扑空。伴随着一曲冷气森森的阴魂小调,芰萝宫大门轰然打开,一个裹在黑色长袍里的女人从袖中露出一只被烧的皮焦肉烂,白骨嶙峋的手。

      这没挂着多少好肉的手里攥着一把完好无损的琵琶,坚韧的琴弦深深勒入血肉,鲜血顺着琴弦留下,滴了一路的痕迹。

      她径直略过满地打滚的江涟,走向了一具鎏青火冥鹿的尸体,高高举起手中的琵琶,一下一下,发泄着积蓄已久忍无可忍的愤怒。然而,她的行为无异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手中琵琶和冥鹿尸身全无半点损坏。女人难以自制地嘶吼起来,回头一眼盯住地上的江涟,那眼神,直教沈筠都心底冰凉。

      被女人抓着衣服摔到尸体前面,江涟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好像新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女人好像听到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那样,用泣血的声音悲戚地大笑起来:“从来都没有什么为什么。全都是,全都是……无妄之灾。”

      她突然朝江涟的心脏伸手过去,沈筠顿时汗毛乍起,大叫了一声“不要”,虽知道自己身在过去的幻境之中,仍一把拔出了挽澜向女子的手臂砍去。剑光从女人的手臂穿过,像划过空气那样伤不到她分毫,但挽澜全盛的光芒却穿透魔障晃过江涟的双眼,立时间,女人身影烟消云散,江涟神魂归位,眼底一片清明。

      “江涟!”沈筠把挽澜剑插回背后,跑到江涟身边,双臂前伸接住他脱力后坠落的身体,“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受伤?”

      江涟深埋心底的不堪回首的往事被扒的一干二净,急火攻心猛地咳出一口血来,此刻犹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投身到沈筠怀中,手臂紧紧揽住他的肩膀,像拼命抓住了一个随时可能消散的幻梦泡影,口中喃喃不休:“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沈筠哪里见过江涟这种样子,他一贯是个冷漠、神秘、把什么都算计的清清楚楚由是显得有些虚情假意的人,然而此时此刻,情真意切,像只失去了父母庇护在寒冬中冻得瑟瑟发抖的鸟儿,竭尽全力去贴近他生命中唯一温热的来源,全哄得沈筠把本来想让他交代清楚的正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刚才那女人把手伸进了江涟的胸膛,沈筠怕他身上有什么伤,原想把他半扶起来检查一番,恍然想起自己灵力尽失,此时也不过凡人一个。而江涟此刻也脆弱的要命,哼哼唧唧抱着沈筠不愿意撒手。

      看着他长长的睫羽低垂,沈筠不由脸热,因为被缠得太紧,不得不打消了扶他起来看看伤的念头,只妥帖地把人抱在怀里,慢慢等他缓过劲来。

      “对了,”沈筠觉得这样干坐着实在是尴尬,于是没话找话:“以前,汪翞和我也认识的吗?”

      “嗯。”江涟轻轻回答。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没受什么实质上的伤害,只是心情不佳,任由自己眷恋着这个温暖的怀抱。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他很累的样子,连话都不想要多说。

      “唔……”沈筠看出江涟的疲惫,试探着又问了一个问题:“那他和你关系如何?”

      抬头看了沈筠一眼,江涟含糊地回答:“挺好的。”

      “他长得很漂亮啊。”

      闻言,江涟终于抬了一下头,皱着眉眨了眨眼睛,心中似乎有些怨气郁结,却只是说了一句:“凤凰嘛,自然漂亮。”

      沈筠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在回想那天在菱光镜中看到的,汪翞跪在青鬼司的大殿中央,向江涟投来的那个满是怨恨的眼神。

      说曹操曹操到。

      汪翞乍一出现之时沈筠并没有立刻就能认出他,因为汪翞此刻的打扮实在太过夺人眼球,红彤彤好似掉进血池然后捞出来一样,满身满脸血气冲天。杀红了眼一样,让沈筠在认出他是谁后戒备之心大起。

      沈筠不知道汪翞经历过什么,江涟却知道。按照这个鲛王珠阵法专帮人回忆自己最惨痛记忆的尿性,汪翞绝对是在尸山血海里滚了一遭,并且因为自身过硬的修为,鲛王珠阵没能完全把他魇住,反而让他反杀回去,破了心头魔障。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筠和江涟,汪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浑身的鲜血,知道自己不宜靠近,于是四下望了一圈,看到一条小河,便走进河水中涮起了自己。

      当着汪翞的面,江涟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腻在沈筠身上,他其实已经没有大碍了,却偏装作一副受了内伤的模样,要靠沈筠搀扶才能行走。

      走到河边,清澈的河水被染出一片血腥的红,汪翞半颗脑袋顶出水面,吐了一口水,眼睛直直的看向沈筠,想过去又不敢过去的样子。

      他身上有添了许多新伤,就连脸上都被刀片划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一道一道的往外淌着血。

      再这么流下去怕不是要死。

      沈筠见他伤成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还因为自己站在岸上而把自己泡在水里,顿时就有些于心不忍,蹲下来向汪翞伸出了一只手,“你有多少血能流,快上来吧。”

      汪翞眼睛一亮,应声游过去,冰凉的一只白无血色的手攥住了沈筠的手,被他拉上了岸。

      江涟荷包里的茴香豆随拿随有,递给汪翞吃了两个。果然如江涟所说,这是个火力很大的人,吃下茴香豆没多久,脸上就恢复了血色,衣衫和头发也很快干了下来。

      “在西京城,你为什么要杀人?”沈筠问道。

      “是孟殊桐让我这么做的。”汪翞神色不改,看起来不像是撒谎,“杀了所有知道长命锁的人,就不会有人查得到冥府了,这也是冥主的意思。”

      “你是冥府的人,冥主为什么会让你帮孟殊桐做事?”

      “没有孟殊桐,她是坐不上冥主之位的。”江涟在场,汪翞不太想让沈筠继续追问关于江潋的事情,便有意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来,“明月楼那次,我并不知道是你,如果知道的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那样做的。我知道自己错了,你想打我骂我都行,可以原谅我吗?”

      沈筠当然知道,是因为自己可能曾经是他们的故人汪翞的态度才会如此和缓甚至低微的,但沈筠却没有关于过去的一丝记忆。汪翞前后的态度天翻地覆,让沈筠有种错乱感,好像“德不配位”的自己正在享受别人人生的成果,这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犹豫了一番,沈筠说道:“在你眼里,人命究竟算是什么呢?”看到汪翞错愕的神情,沈筠抱歉地笑了笑,“别误会,我并非是要谴责你什么。当日你听命于孟殊桐,而我也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故而有了明月楼一战,此事已经过去,我便不会再提。只是我想,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我不太认同为了自身的利益将他人的生命视为草芥,视为踏脚石的做法。”

      “所以汪翞,我们或许曾经相识,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也许,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