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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昨日因(一)【倒叙】 ...

  •   “偷吃祠堂贡品,冒犯祖宗,简直大逆不道!”

      一个巴掌恶狠狠落下来,挟着灵气,将元锦扇得腾空而起,撞破房门,落到院子里的泥地里。

      正直隆冬,昨夜下了小雨,泥水与寒风冰冷刺骨。
      元锦顾不上好似碎裂的骨头,抱紧破烂的单衣,拼命蜷缩小身子想驱散一点寒意,但泥水湿透里衣,紧贴肌肤,激起浑身鸡皮疙瘩。

      她感觉自快被冻成冰糖葫芦了,被一层剔透的冰晶包着,甜滋滋的。她从未尝过那样的甜,甜得她快飞上云头。
      然而向往的眼神触及跨出门槛的祥云靴,立时化作惊恐,元锦的嘴唇和小脸放佛白纸惨白:“父亲,孩儿知错了,我只是太饿......”

      话音未落,元锦看见父亲的祥云靴和身后的宅子扭曲一下。

      倏忽间,铅云低垂,天昏地暗,不染纤尘的祥云靴染上猩红血污,熊熊烈火滔滚吞噬整座大宅,映红半个夜幕。

      仆人们呼天号地,踩过水坑,蹿过元锦身侧,乌泱泱往府外逃去。

      “家主和夫人入魔!大家快逃!”

      元锦愣了愣,紧接着漾开天真的笑容,火光熏红眼角,竟透出几分邪狞残忍:“父亲,和孩儿一起下无间炼狱吧。”

      父亲不知何时持了剑,殷红在剑刃上蜿蜒流至剑尖,滴答落进地面上聚集的小型血泊里。他走到元锦面前,杀气腾腾地举剑。

      元锦认命地闭上眼睛等到自己注定的命运。所以她没有看见,一道流光划破沉寂的黑夜,无情凌厉地穿过父亲的心脏,迸发万千神光将入魔的父亲包成蚕蛹办的光茧。光茧猝尔拉长成纤细蚕丝,泯灭于虚空中,独余一把剑。

      等了许久没等到意料中的疼痛,元锦试探着掀开一条眼缝,就望见在面前悬浮的剑,它与父亲花纹繁复的华剑不同,含蓄内敛,古拙素雅,却无端得使人心生臣服。

      元锦以为自己眼花,不可置信地闭眼,又睁眼,那古剑之上,竟立了一位放佛遗落凡尘的谪仙。

      谪仙清贵绝尘,却俯身向她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如玉温润,与满身污秽的她差距分明。

      元锦情不自禁往后缩,生怕玷污那纯粹的玉白。

      谪仙以为她怕生人,温柔抚摸她的头顶,粘上脏污也毫不在意:“莫怕,本......我来自闻道宗,乃仙门修士。”

      “你若无归处,可愿随我上山修行?”

      “.......上山修行?”元锦低低呢喃,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握住谪仙。

      却听一声刺耳的“师姐”穿透虚空,回响震荡。

      漫天火焰与云轻白寸寸裂开,像破碎的镜子般崩裂,成千上万的碎片呼啸穿过她身侧,消失于黑暗里。

      元锦朦朦胧胧睁眼,看见一团金元宝飞奔而来,忽然惊醒。

      她又做梦了。
      梦到初遇师父云轻白的过往。

      元锦醒来时看见的金元宝旋风一样刮来,是术峰峰主的嫡传弟子,陆延。
      他穿着富贵奢华,灼人眼球。

      元锦此时趴在逍遥剑锋的庭院里浅眠,身旁的百年梨树花开满冠,随风簌簌,飘下几片花瓣落在发间与肩上。
      她眯着眼起身坐正。

      “师姐,我今儿听一桩稀罕事,‘百家’群峰出了个欺师灭祖、罔顾人伦的逆徒!她尊号碧波,人称碧波仙子,是位阵修。”陆延兴冲冲坐到她对面,分享八卦,“听说那碧波痴恋其师,为爱疯魔,甚至做出囚禁的恶行!”

      元锦垂眼看向供自己浅眠的石桌,石桌上刻横纵交错各十九道线,交错点上黑白棋子星罗棋布,是她和云轻白之前没下完的残局。
      残局右下角一片空白,还未被棋子占据,但放着些旁物,一张诗笺,被元锦的长袖压了大半只露出一点角,诗笺右边放着一颗红玉珠和一截流苏,皆质地上乘,打眼一瞧就知道绝非凡品。

      陆延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好在碧波师尊阵法高深,破处囚禁之地的结界,逃回宗门渡过大劫。几刻钟前,碧波被捉回宗门,关进渡化狱!”

      元锦不着痕迹收好诗笺、红玉珠和流苏。

      陆延眼巴巴说了一大通,没听见元锦回应,明白她对此事不感兴趣,又把近日趣事说了一个遍,元锦仍然古井无波,单微翘唇角,温温柔柔地倾听。

      陆延忽然灵光乍现,想起自己随师父去宗主那儿吃茶听到的消息:“师姐,云华尊者传讯,不日将归!”

      云华正是云轻白的尊号,辈分低实力弱的小辈,常在尊号后加上尊者称呼,以示尊敬。

      陆延悄悄打量元锦的神情,她依旧没变化,但抬眸注视他,眉眼柔和温婉,恍如春景明媚婉丽,着实沁人心脾,洗涤心灵。

      她嗓音清亮如泉:“多谢陆师弟告知师父归期。”

      陆延一下子溺进她的眸里,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能帮上师姐的忙,是我的荣幸。”他不好意思地摸耳朵。

      元锦:“师父将归,但我的功课还剩下许多,请恕我无法好好款待陆师弟。”

      陆延立马蹦起来:“没关系。我马上走,不打扰师姐!”意气风发的少年如同旋风一样刮来,又像旋风一样刮走。

      他走出老远才想起来,自己彷佛忘记说,云华尊者带回了一位姑娘。

      庭院里没了外人,元锦的笑意眨眼就淡下来。

      她拿出藏起来的诗笺。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扑了香粉的信笺上,用金墨书就一行意蕴深长的诗,诗旁精心画了几枝清雅的瀛洲玉雨,一抹舒朗的剪影掩在乱琼之后,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她画出了师父的三分神韵。
      元锦捧着信笺来来回回欣赏几遍,指腹轻轻擦过疏朗的剪影,碎光透过茂密的梨霜缝隙,映出杏眸眸底的真心喜悦。

      然后她迸发灵力,将信笺毁得丁点儿不剩。

      “师父的生辰只送剑穗吧,这信笺不能让别人看见。”
      话虽如此,但元锦不觉哀伤,小情小爱都算辱没了师父的风华,她遥遥望他修成大道飞升成仙就好。

      元锦将红玉珠与流苏重新摆在石桌上,撑着下巴欢喜地欣赏它们,心想,再得件碧水秘银就能动手制作玲珑红豆剑穗。剑穗做礼物不算贵重,但胜在心意。

      琢磨着去哪寻碧水秘银,一只小巧的传音灵鹤飞来。
      灵鹤传出陆延聒噪的声音:“师姐,我刚出门,就看见云华尊者回来了!”

      他兴高采烈地告知第一手消息,颇有邀功的行状。

      元锦按照以往习惯,用灵力缓缓叠出灵鹤准备回复,却听陆延更加轻快地说:“还带回来一名女子。听说云华尊者欣赏她的天赋,主动收她为徒......”

      元锦手心上成型的灵鹤猝然溃散,化作缥缈的萤光在空中盘旋,倏而加速旋转成一根如琴弦纤细的灵线,泛着凌厉的寒芒,将陆延灵鹤燃烧的火瞬间掐灭。

      烦人的噪音戛然而止。

      元锦沉声自问:“那个女人何德何能,让师父主动收她为徒?”

      风声瑟瑟,她找不到答案。

      当初她拜云轻白为师,可是耗费了好一番功夫!

      元锦仰头,怔怔望向枝叶茂密的梨树,好似跨越时光看见一位遍体鳞伤的女童,笨拙地爬上树梢,躲在团团花影里,死皮赖脸地哀求院子主人,收她为徒。

      云华尊者云轻白,十六岁入人境,百岁进天境,修行之快,悟性之高,乃世间罕见。而今又过百载,他修至合道,与飞升成仙仅剩一线之隔。想做他徒弟的修道者多如牛毛,但两百多年的修行岁月,云轻白从来没有收过一个弟子,直到遇见元锦。

      那时元锦刚经灭门大祸,被云轻白带回宗门修生养息,喂灵药养病。闻道宗的灵药效果在各大宗门里一骑绝尘,何况云轻白给她用的是最好的疗伤药。他害怕药性太烈伤她凡体,甚至亲自作中转的器皿柔和药性,再渡到她的身体里。

      在云轻白的精心照顾下,元锦的伤势转眼大好。然后云轻白告诉她,明日搬出逍遥剑锋,他会为她挑选一位好师父。

      云轻白性子冷淡,他作洞府居住的逍遥剑锋除了伤员,从不留人。

      元锦当时年幼无知,不懂他的规矩,听到此话如遭雷击,以为自己又将被抛弃,连夜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蠢法子,拿小刀割开伤口佯装伤势复发。

      与云轻白相处的时日不长,但据她观察,云轻白对病弱的人有着近乎纵容的宠溺。
      所以毫无疑问,第二天她成功留了下来。

      后来每次要被赶走,元锦都使用这个法子,云轻白也接受她的说法,她便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

      然而云轻白何许人也,神识强大的合道至尊,在她第一次割开伤口的时候就发现端倪,但他见元锦忧伤寂寞就默许了她的赖皮,想借此缓解她遭难离家的不安。

      但在元锦第六次自伤的夜晚,他一声不响潜进元锦居住的无待殿,握住元锦的小刀,人赃并获。

      云轻白无甚喜好,因宗门道服为白,便常年一身白衣。
      无待殿内,摆在床榻下照明的鲛珠光晕扑上白衣,交界处似映出一道冷汗的银光,把云轻白一双清冷的眸子放佛凝结成冰。

      “你可知错?”

      简单的四个字,戛玉敲冰,震慑得元锦头皮发麻,把头埋得低低的,心虚绞手。

      云轻白蹲下与元锦齐高平视,随着他的动作,白袍上的祥云暗纹如水纹波动,下裳和长袖委地,零碎乌发掠过元锦交叠扭捏的手背。

      元锦被发丝挠得如梦初醒,忙关切地去掰云轻白握住小刀的手:“仙长,刀刃锋利,小心割伤你!”

      啪啦——
      小刀断成五截。

      元锦后知后觉想起来,云轻白的肉身早已被灵气锻造成半仙之胎,硬度强度非凡物所能比你,这柄凡刃莫说割伤他,不被他崩碎,就算有造化了。

      她尴尬地朝云轻白笑,云轻白话少,与他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

      未几,云轻白风轻云淡摊开手,泄出一丝灵力将碎渣碾作齑粉,再裹成一银团向门外庭院抛去,银团随风飘到庭院中的梨树下散成银粉,和一地零落的残花长眠。

      元锦全神贯注关注云轻白的动作,看到碎裂的小刀与花作伴,灵动的眼珠骨碌碌地转。

      云轻白面上再冷淡漠然,终归是个心软的人。

      元锦计上心来,小身体敏捷地绕过云轻白跑到梨树下,撸起袖子就开始爬树。爬上去,跌下来,爬上去,跌下来……如此反复,不知过去多久,元锦终于咬牙爬上树梢。

      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日华浸透浓云喷薄欲出,不过须臾万丈金光滔滚倾泻,为满树脆弱疏离的梨霜渡上璀璨金甲,耀目傲然。

      元锦匍匐在苍古矫健的侧枝上,笑逐颜开,向云轻白兴奋地挥手:“仙长,我往后就在树上安家,绝不打扰你清修!”
      随后小声紧张地问:“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她生怕云轻白不答应,紧紧抱住侧枝,杏眼湿漉漉,像条流浪的幼犬。

      元锦思考得简单,通过爬树向云轻白卖惨,再让他看见自己轻不言弃的毅力,心软的剑仙必不会弃她于不顾。

      她紧张地等待云轻白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云轻白在廊檐下等了元锦一夜。
      他踱步走出廊檐,朝阳如仙锦披上他的肩头,消融些许清冽寒意,添上一分如玉温润。

      “本尊修行尚浅,本不打算收徒误人子弟……”

      元锦心跳如鼓雷,手脚发软。

      “但你我算有缘。缘分天定,与其违背,不如顺应其意。元锦,你可愿入我逍遥剑锋,做本尊的弟子?”
      云轻白来到梨树下驻足,仰头与元锦四目相对,伸出双手。

      元锦耳尖地捕捉到缘分天定,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全心全意回味这四字,升起一股浓烈的归属与依赖。

      她渴望跳下树,回应云轻白的拥抱,但四肢居然放佛灌了铅般沉重,就像沉甸甸的过往绑住她的手脚。

      她知道自己心底无比地恐惧触碰云轻白,恐惧眼前的一切都是柴房里做得梦,恐惧一触碰到他梦就会醒来,恐惧醒来后独自面对凄清的柴房,恐惧奴役她的粗使婆子恶狠狠扇她巴掌,骂她痴心妄想。

      “......师父?”元锦迟疑地低唤。

      “阿锦,下来,为师会接住你。”云轻白再漠然,对待自己唯一的弟子,也软了冷硬的语气。

      元锦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他,如同蝶翼的睫羽滚坠一滴晶莹的泪珠。

      她想,如果是梦就是梦吧,如果她好不容易求得的师父会消失便消失吧,在这一刻,她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扑进树下承诺接住她的人怀里,拥着他的颈脖,埋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

      元锦撒开抱住侧枝的手,跳了下去。

      寒风刮过脸庞,吹散松垮的发髻。

      她落进一个沁凉的怀抱,却近乎灼伤了她整个人。

      元锦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嚎啕大哭,登时令云轻白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淡漠的眸底,闪过不易察觉的慌乱。

      那时春光正好,梨霜纷纷,落了他们满身。

      元锦沉溺在过往里难以抽身,失神地环顾四□□院里的梨树春景依旧,不过早没了当年在树下依偎取暖的人。

      元锦唇角渐平,温婉笑容不知何时卸下。

      她恰好在此刻感知到云轻白的气息,直奔逍遥剑锋而来。

      元锦修炼百年,境界达到地境,五感神识超脱凡俗,看清万里之外的谭中游鱼几许实乃轻而易举,更别谈山门离得那般近。

      她的视线穿过重重禁制,落在青苍群山之间那抹白影上。云轻白像是也感应到她,遥遥回望。

      若是平时,元锦得到消息就按捺不住激动,出门相迎,可现在,她仅仅是站起来,倚着梨树,面无表情地盯着云轻白怀中的女人,耳畔不断回响陆延的传音:

      “云华尊者欣赏她的天赋,主动收她为徒......”

      “主动收徒。”
      元锦反复默念,右手握住红玉珠和流苏,指尖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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