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栀一梦》陵南

48、第 48 章

　　一袋紫杉醇打了4个小时，或许是因为滴速变慢，他期间没有再出现过敏反应。这个结果让易卿很开心，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病房里推进来一个人，那人年纪和郁暮华相仿，前几天被推去急救，今天才脱离危险从ICU病房转出来。

　　他也是李轩堂的病人，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了，期间一直反反复复。他的情况比郁暮华严重很多，三年前被查出直肠癌晚期，在当地医院做了腹部造瘘手术，后来定期复查，一直没事。前段时间突然咳血，一查肺转移了。他又做了肺部切除手术，可是两个月后又查出骨转移。

　　当地医院不给治了，他无奈之下来到北京继续求医。这种情况已经没有手术机会了，只能通过药物勉强维持肿瘤不继续扩散。

　　来陪床的是他的老婆，长得不高，身材有些走型；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平和；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挽了一个鬏，上面别了一个黑色的发卡。

　　一个很朴实的中年妇女形象。

　　这个女人很健谈，她一边吃饭，一边跟易卿说这儿的饭太难吃了，一点油水也没有，盐也放得少，完全没有味道。还说日后有机会了一定请他们尝尝自己做的饭，那味道，保管他们喜欢。

　　易卿和小宇妈妈频频附和着。

　　等他们吃完饭，女人给她丈夫清理便袋，那个味道一下子就弥漫了整个病房。小宇妈妈带着小宇出去了，易卿坐在那里神色如常，像是完全没受到影响。

　　“易卿，我想出去走走。”郁暮华开口了。

　　“好。”

　　易卿跟在郁暮华身后走出了病房，在大厅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虽然已经是晚上了，大厅依然人满为患。病人的哀号声、家属的争吵声、护士的脚步声、病床车轮轧过地面的吱吱声……各种声音交错在一起，让夜晚“热闹”非凡。

　　郁暮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神色平静。眼前的这一幕幕景象和当年那晚重合在一起，一切都没变。

　　一切都变了。

　　过了许久，郁暮华起身回去。

　　易卿依旧跟在他的身后，他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问。和周围的嘈杂相比，他们是那么安静。

　　晚上，郁暮华要跟易卿换床铺。病人睡陪护床她睡病床？这种事她干不出来。对于她的拒绝，郁暮华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护士那儿要了新的床单被罩默默给她换上。

　　最终，易卿妥协了。

　　等郁暮华熟睡后，她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快步走到楼梯间，拨通了李一的电话。

　　“哥，生日快乐。”

　　“你个小没良心的，还知道你哥的生日啊！”李一埋怨道。

　　易卿笑笑，她怎么会忘记呢，情人节这么特殊的日子，就算她想忘，恐怕也没机会。

　　“哥，我给你买的礼物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昨天就收到了。”那么大一个包裹，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样，喜欢吗？”

　　“当然了！”李一语气轻快，“我妹送的东西，我当然喜欢了！”

　　“喜欢就好。”易卿笑笑。

　　“不过，为什么你给自己也买了一套？”李一话锋一转，“老实交代，是不是在以权谋私？”

　　“嘿嘿，”易卿干笑两声，“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这套潜水服是她早就看中的，只不过之前卖断货了，年前突然补货，她就赶紧下单了两套，正好借着李一的生日，一起寄过去。等以后她去看他的时候，顺便一起去潜水。

　　一石二鸟！

　　“雪儿，我看新闻上说国内还挺严重的，今天跟我爸通电话，他说现在医院人力、物资都紧缺，你可得注意安全啊，千万别生病，别去占用医疗资源。”

　　这句话让易卿心里一震，她急忙问：“李伯伯还跟你说了什么？”

　　“就说让我也注意安全。”李一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应该跟我说什么？”

　　“……没……没有。”易卿支支吾吾，“我以为他在催你找女朋友。”

　　“怎么，你紧张了？”李一像逗小朋友一样，“担心我找女朋友？”

　　“才没有！”易卿气鼓鼓地说，“谁担心这个了？”

　　“好好好，”李一笑着说，“不逗你了，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嗯。”

　　挂断电话后，易卿坐在楼道里发呆。过了一会儿，她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一条微信消息映入眼帘：

　　雪儿，你放心，叔叔阿姨一定会没事的，哥跟你保证。

　　一直假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把头埋在膝盖里，任泪水肆意流淌。她爸妈已经失联一周了，新闻里关于Y市的报道铺天盖地，倒下的医护人员不计其数。每次闭上眼睛她都能看到那些身穿防护服的大白们晕倒的画面，耳边都是声嘶力竭的哭喊。

　　她不敢跟任何人说，怕家里的老人担心，怕李一难过。白天还要强颜欢笑，她不能让郁暮华看出来……

　　可是李一还是发现了，哪怕她装得再好，他还是能从她微小的变化中觉察出端倪。虽然不知道这次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明明她伪装地挺好的……

　　就在她哭得昏天暗地的时候，一道光突然从门缝里透了出来。她急忙停止哭泣，擦干眼泪，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看清来人后，她愣住了。

　　“郁老师，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郁暮华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把外套给她披上：“我醒来看你不在，就出来找你了。”

　　“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那就好。”易卿紧了紧衣服，“郁老师，我们回去吧。”

　　“易卿，”郁暮华在身后叫住了她，“你……还好吗？”

　　“嗯。”易卿点点头，“我没事，您不要乱想。”

　　郁暮华没再追问，这一刻，他看着她一双红肿的眼睛，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难过，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转天，易卿又恢复到之前和周围人谈笑风生的样子。

　　小宇时不时跑过来让她讲故事或者陪他玩游戏，她都笑着一一答应。

　　旁边病床那个男人的妻子特别能聊，她一会儿说北京的饭又贵又难吃，不如她家乡的；一会儿又问易卿的衣服是哪儿买的，她也想买一件；一会儿又说想儿子了，也不知道孩子在家过得好不好……易卿都静静地倾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句。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她只觉得她吵闹。

　　跟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男人，他好像对什么话题都不感兴趣，除了喊疼让医生给他打针外，从不开口说话。

　　她曾经从旁边看过他一眼，形容枯槁，脸颊深陷，整张脸蜡黄，眼睛经常闭着，毫无生气。她实在无法想象这个人只有35岁，说他53她都信。

　　晚上郁暮华打完最后一袋化疗药，突然说自己想吃橘子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吃东西，可把易卿开心坏了，她连连点头，穿上外套就往外跑。

　　她刚跑出去，郁暮华就跑去卫生间抱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这一幕被正在门口玩变形金刚的小宇看了个正着。

　　等他吐完了，小宇把头探了进来：“叔叔，吃橘子没用的，别让阿姨去买了。”

　　“我知道。”他唇角勾起一抹虚弱的弧度，“谢谢你。”

　　“不客气，”小宇挠挠头，“我以前也这样，打完针就吐，过几天就好了。”

　　“嗯。”他洗了一把脸，从卫生间出来。

　　她回来的时候郁暮华正倚在床头看书，她把橘子分给病房的其他人，剩下的放在床头柜上。

　　她剥了一个递给郁暮华，他接过橘子，吃了一瓣，又继续看书了。

　　“郁老师，是不好吃吗？”

　　“不是。”郁暮华把橘子放到床头柜，“有点凉。”

　　“……哦。”

　　“橘子就是得凉的才好吃，”旁边病床的那个女人又开口了，“这橘子真甜，我上次看了一眼，娘哎，真贵！在我们家那边都可以买十斤了。”

　　易卿把床头柜剩下的那半袋橘子都递给了她：“大姐，您要喜欢吃的话都给您。”

　　女人喜笑颜开，她伸手接过，连连说：“姑娘，你真是大方呀！这多不好意思，白拿你这么多橘子。”

　　“没事。”

　　“姑娘，你也别叫我大姐了，”女人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以后叫我秀琴就行。”

　　“……好，秀琴姐。”她身边好像从来都不缺自来熟的人，许铀、颜回，现在又多了一个秀琴。

　　“那我叫你易卿？”

　　“好。”

　　“易卿啊，”秀琴扯着她那大嗓门儿问，“这是你男人？”

　　“……什……什么？”她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你男人比你大吧？”秀琴上下打量着她跟郁暮华，“我瞧着你俩得差十几岁。”

　　猜得倒挺准……不是，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差的大点儿没什么，”秀琴边吃橘子边说，“年龄大了会疼人。”

　　易卿：“……”

　　“不像我跟我男人，他就比我小两岁，还得我照顾他。”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我们是村里媒人介绍认识的，他家穷，结婚的时候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后来他出去打工，存了一些钱，回来开了一家早点铺子，生意还不错。再后来有了儿子，我们在县城买了房，儿子也在县城读了书。原本想着终于苦尽甘来了，没想到他却病了。为了给他治病，我们把铺子盘了出去，可是，现在……”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啊！”秀琴望着床上的丈夫，默默垂泪。

　　易卿在一旁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此时的郁暮华正看着窗边出神，神色哀伤又落寞。

　　“郁老师，您——”

　　“我累了。”

　　“……哦。”

　　这一晚，易卿还是睡在了他的病床上。这种病人睡陪护床，陪护人睡病床的奇观让秀琴大跌眼镜。

　　“还是年龄大的会疼人啊！”

　　易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