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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望断春山12 ...

  •   北京的春天很干,一小时不喝水嘴角就会流血,半天不喝水整个人的皮都会裂开。江晨对春天的印象实在是不怎么样。
      上一个春天,江晨见证了一场死别,顶着风沙奔波在找工作的路上,又得了重感冒,反反复复,直到夏天才转好。

      今年更甚。
      3月的时候,北京的非典已经很严重了,机场和车站设了卡口,往来行人带着厚厚的纱布口罩,见了人恨不得一跳三米远。大中小学都封校停课了,新闻每天都在播报感染和死亡人数。
      江晨单位人手一个体温计,屋里早中晚各用84消一遍毒,除了测体温就是喝中药汤,没什么闲工夫应付客人。当然,这时候也没几个客人。
      菜市场去不了,也没几个人敢去,不过,好在不少餐厅还开着,江晨不至于没地方吃饭。

      跟单位隔着一条街有个天津捞面,门头不大,里面将将能摆下三张小桌,九个板凳,再多一个都挤得慌。江晨吃不惯老旗人的炸酱面,但对天津捞面却情有独钟,倒不是因为多好吃,而是便宜,菜码也多。
      最重要是方便,因为现在没人给他做饭了。
      小店的顾客不少,各种口音都有,吸溜面条的声音让江晨空落落的心有了些许的慰藉。

      这天,江晨照旧去店里吃捞面。
      老板新榨了辣椒油,红彤彤的很招人,江晨没忍住多加了两勺,回到家嗓子就肿了。他没多想,从积灰的橱柜里抠出一袋菊花,没等泡开就喝掉了。

      半夜,他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胸口好像一只破风箱,每咳嗽一声,就发出呼嗤呼嗤的碎响。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好像有痰,但咳不出来。江晨摸到桌上半杯菊花水,仰头灌下。

      “咳咳咳咳……”
      水进了喉咙,没等咽下就被一股脑咳了出来,一部分顺着嘴角喷出,还有一部分进了鼻子。可能是下午吃太辣了,也可能是嗓子里进了花瓣,江晨心想。

      在黑漆漆的屋里呆坐了几分钟,江晨猛地跳下床。体温计就在床头的抽屉里,第一格,一拉开就是,他摸黑抽出体温计,使劲甩了两下,夹到腋下,而后哆哆嗦嗦地缩进被窝里。

      应该不是吧。

      江晨的身上有点凉,两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有计时,低骂一句,又赶紧取出体温计,凌空甩了几下,重新夹好。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江晨开始出汗,说不清是冷的还是热的,手机屏幕一直亮着,青绿的光映在江晨脸上,像是某种古墓里挖出来的青铜雕塑。

      五分钟很快就到了,江晨没敢动。又等了五分钟,足足等够十分钟,裹着汗液的体温计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江晨用手捂着体温计,开了灯,适应了突然明亮的光线,才紧张地把视线投了过去。

      黑色的水银线时粗时细,转了好几圈,江晨才看清上面的数字。
      36.5℃。

      “……要命。”
      江晨吊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又牵起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第二天一早,江晨请假去医院。对单位不敢说是咳嗽,只说是拉肚子,晚俩小时到。没成想,刚到医院,人就给扣下了。
      “我不是……哎,我没发烧!我量了!”江晨在做最后的挣扎。
      “先隔离再说。”大夫冷声说。
      “我没带充电器!充……没电了!”
      隔离病区的人很多,测温,抽血,拍胸片,江晨躺在病床上,戴着厚厚的口罩,本来睡得就不好,还不透气,没一会儿江晨就开始发晕,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江晨是被人叫醒的。
      “醒醒,醒醒了……”有人拍着他的肩膀。
      江晨迷迷糊糊睁开眼:“嗯?”
      一身白衣的大夫捂得严严实实,闷声从口罩下传出:“急性支气管炎,可以走了。”
      江晨立刻精神了,两分钟就穿戴利索,收拾齐整,跟着护士去办手续。
      护士一边唰唰写字,一边抽空问江晨:“有人接你吗?”

      江晨表情一滞,扯出一丝笑,咳咳地喘着:“没有。对了,在哪儿交钱啊?”
      “不用。”护士挥挥手,“你去门诊看看气管炎,门诊楼知道哪儿吗?出门往北,红的那个就是。”
      “知道了。”江晨飞快地收起告知单,“我就是从那被抓走的。”
      护士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催促道:“赶紧走,赶紧走。”

      等从门诊楼开完药,站到大街上,被耀眼的阳光笼罩,江晨才终于觉出逃过一劫的喜悦。他立刻就想打车去见王方。
      不行,还是先给王方打个电话。
      号码拨出,安静了几秒,似乎是在搜寻信号。

      “滴——”
      江晨吓了一跳,连忙按下挂断。

      不行,不能去。
      我刚从隔离区出来,身上不干净。
      再说了,不是没事么?等有事了我再找他。
      横竖不能主动低这个头。

      大概冥冥之中有神灵在倾听,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4月16日下午14:43,江晨开始发烧。

      体温38.5℃,畏寒,头痛,咳嗽,四肢乏力;呼吸加速,气促,呼吸频率32次/分钟;胸部X光片显示,左肺叶下有斑状浸润性阴影,血氧72%。
      根据卫生部公布的诊断标准,确诊为非典型性肺炎。

      江晨记不清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他太疼了,全身酸,不停地打颤,喘不上来气。跟那天跳入后海的一瞬间,胸腔被冷水挤压的窒息感很类似,但这种感觉更绵长、更沉重。呼吸机数量很有限,医院的床位也不够,他只能像濒死的鱼一样在床上扑腾着大喘。
      由于缺氧,他的脸感觉很痒,如果有镜子的话,或许能看到自己嘴唇发紫,面青似鬼。或许看不见,因为他只要一坐起来,两眼就一片漆黑。

      退烧针只短暂地作用了24小时,药效过去之后,他又开始发烧,甚至比之前一次还要高,一度突破了39℃。晚上的时候,他难得清醒一会儿,从灯光底下看自己,指尖脚尖都发紫,想必耳朵也是一样。

      第二天傍晚,江晨终于吸上了氧。世界瞬间清晰了。
      他没有问护士呼吸机是怎么来的。短短两天时间,来不及转院就死掉的患者就已经有4个。这还是他看到的,没看到的呢?
      他不敢再想了。

      第三天的时候,他仍旧高烧不退。
      查房的时候,关于要不要上激素的问题,大夫争论得很激烈。江晨听见他们在门口的对话,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我不上……不用激素,我能、能坚持……”
      这几天一有力气,他就会打开手机,疯狂地浏览各种非典有关的信息,他知道糖皮质激素副作用很大,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的。即便最后真的痊愈,后遗症仍有可能会伴随终生。
      大夫乜了一眼:“不是说你。”
      江晨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邻床的大爷双目呆滞,一动不动,只有鼻孔处微微的翕动证明他还活着。
      “呼——咳咳!”江晨躺回床上,缓缓闭了上眼。

      第五天,江晨出现了休克症状。
      起初交感神经很兴奋,他开始浑身出冷汗,胡言乱语,焦躁不安,身体里像是有虫子在爬,但那感觉忽远忽近,就像感官已经跟肉.体剥离,灵魂被抽走了似的。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意识模糊。

      但是,只过了一瞬间,江晨就迅速清醒过来。
      “嘶……”手上青了一大块,他用力使视线对焦,足足过了十几秒,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是怕意识丧失之间被打激素,于是用手腕猛撞了桌角。
      “我要打退烧针!”江晨吼道,不过在旁人听来,只是几声嘶哑的气音。他狠狠锤了下床,咳出一大口气。
      “咳咳咳!”
      等呼吸再度平稳下来时,江晨的思绪也奇异般地恢复了冷静。甚至比平时还要冷静。
      掏出手机,拨通家里的座机。没人接。
      又打了江母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不行,江晨想,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住院的事他没告诉任何人,除了店长——总得有个正当的请假理由。如果从这里被抬走的是他,如果就此陷入昏迷不再醒来,江晨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劫难中,甚至激不起一丝水花。等旁人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大概已经在焚化炉里化为了灰烬。

      得写封遗书。

      他从床头的小桌下摸出两张便签纸和一截铅笔,用力在纸上划了两下,把笔尖磨尖。第一笔,一竖,捏笔太使劲,力道没有控制好,纸上瞬间被划出一道口子。
      顿了顿,等力气恢复了一些,他又紧紧捏住笔,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写出两个大字:遗书。
      最后一个点落下,他终于耗尽力气,任由铅笔从手中滑落。

      又休息了几分钟,他摸到枕头下的手机,两手捧住,放在心口。

      财产方面,钱没有多少。这次进医院,他把所有的钱都带在了身上,包括银行卡,家里什么都没留下。房本在书桌左边第三个抽屉,可以让爸妈过户,或者卖了。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
      物品方面,电脑用84消毒一下,可以留给王方。那几盆花是送不出去了,可以放楼下任其自生自灭。其他的东西没多少,一把火烧了就行。
      各种账号密码,一会儿写好留在短信里,趁他还记得住。
      再然后就是愿望。他希望死前能见爸妈一眼,能见王方一眼。如果有时间的话,如果一切正常的话,还希望能见郑岩和二雷一面。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感染。

      江晨本意是想录个音,但手指放在按键上时,他还是决定短暂地抛弃一下骨气。他按下了王方的电话。

      滴了两声。
      “江晨。”王方说。

      构思了许久,真到接通,江晨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短短地“嗯”了一声。

      王方的声音并不大,江晨甚至能想象到他说话时平静的表情,额前几缕头发纹丝不动,眼镜从鼻梁上微微滑落,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手边某处。

      王方说:“你别说话,听我说。阿姨昨天来北京了,我们现在在亦庄,明天去看你。”
      “不要怕。”

      江晨鼻子里“嗯”了一声,眼泪不知不觉湿了满脸。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望断春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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