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方》周乃

1、那时年少1

　　江晨跟王方高中就认识。
　　两人父亲共事过一段时间，后来王方他爸下海经商，大赚了一笔，两家关系就淡了。

　　高中的时候，王方家里很有钱。在江晨的记忆中，九十年代初，王方就用上BB机了，没事跟一群半大小子呼来呼去，王方他爸王伟有两台大哥大，一左一右别在腰上，走路晃来晃去，十分阔气。而那时候，江晨家拢共才一个座机。

　　王伟做的是纺织品生意，家里有个厂子，专门给洗浴中心供应毛巾、浴袍、床单之类的。在一个北方城市，洗浴是多么紧俏的生意，王伟嘴会说，也舍得下本送礼，把小老板们哄得心花怒放，牢牢把持住大大小小二十几家洗浴中心的供货。那几年，老王家风光得无出其右。

　　江晨一直挺羡慕王方，但并不嫉妒。江晨他爸说王伟这人太狂了，他觉得的确有点。

　　果然，没风光几年，就走了下坡路。
　　那时候全国上下扫黄打非，不少洗浴中心都关停整顿，再加上经济形势不好，下岗潮来袭，上游的原材料供不上，下游没有客户下订单，很快，老王家的厂子就倒闭了。

　　王伟破产了。那时候大家欠的都是罗圈儿债，别人不还钱，王伟也没钱可还。厂子的机器被工人拉走了，车子房子都卖了，彩电、冰箱、洗衣机、缝纫机……屋里但凡好使的电器家具全都被人搬空了，两台大哥大也拿去抵了债。
　　就算这样，还是欠了五万多。

　　催债的人一波一波地上门，他们家的平房门口天天有人泼大粪、洒鸡血。王方他妈画着大红嘴唇、碧绿的眼影，顶着一头齐肩的羊毛卷发，身上的貂皮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站在平房的屋顶跟债主们对骂。骂的都可难听了，江晨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种脏话。

　　后来，骂着骂着就变了。
　　好几回，江晨路过他们家门口，都看见门外的男人冲王方他妈耍流氓，一边做顶胯的动作，一边哈哈笑着骂王伟乌龟王八。还高喊着让王伟拿媳妇内衣来抵债，一件胸罩抵两百。

　　后来王方他妈就不出来了，王伟也没出来，王方也不上学了。江晨他爸给了江晨三百块钱：“你上他们家看看，钱给老太太，别给王伟。”
　　三百块钱是江晨他爸一个月工资，江晨挺心疼的，但想想王方和王方他妈，想想老太太，又觉得的确可怜，于是揣着钱，摸黑上了门。

　　王方他妈回了娘家，家里就王方、王伟和老太太三个人。屋里乱糟糟的，灶也是凉的，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老太太一见他掏钱就坐到地上嚎啕大哭，江晨哪见过这阵仗，当场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还是王方接的钱。

　　“替我谢谢江叔叔。”王方眼圈底下两抹青黑，下巴上冒出一片胡子茬。多日不见，他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十几岁，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
　　“你爸呢？”江晨问他。
　　王方瞥了一眼紧锁的房门，又从暖壶里给江晨倒了杯水：“他不想出来，好几天了，不吃不喝的。”
　　那水里飘着一点黑灰，江晨当没看见，一口喝掉了。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我那天听李老师问来着。”他问王方。
　　王方拧了毛巾给他奶奶擦脸，把人扶到椅子上，头也不抬道：“过段时间吧。”
　　“过俩月就放暑假了，再然后就高三了。你不赶紧回学校，到时候跟不上。”江晨知道王方成绩不错，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有点替他着急。
　　听了这话，老太太止了啜泣，一把攥住王方的手：“方啊，赶紧回学校，你不用管我！”
　　“再说吧。”王方点点头，没放在心上。

　　江晨也没放在心上，他以为王方一时接受不了打击，得缓个几天，缓过来就能回学校了。可谁知道，没等王方回学校，王伟就死了。

　　王伟是跳楼死的。那天半夜十二点多，王方听见门响了，以为他爸出门上厕所，就没注意。结果早上五点多，就接到派出所通知，说王伟在百货大厦楼底下，让他们去认尸体。
　　那个年代，全国的破产老板们似乎都挺青睐跳楼这种死法，光是城里的百货大厦就跳了七八个。百货大厦早就黄了，楼顶随便去，又足够高，是个一心求死的好地方。
　　王伟的死在那个年代很平常，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甚至连新闻都算不上。催债的人依旧隔三差五地上门，老太太死活不让王方在家呆着，把他连哄带骂地轰到了姥姥家。

　　期间，江晨和他爸又去看了两回，给老太太带了口热乎饭，然后商量给王伟出殡的事儿。
　　王伟还停在殡仪馆，等家属去领人。老太太就这一个儿子，在王方面前还能撑一撑，王方一走，她整个人都垮了，两只眼深陷在眼窝里，目光涣散，讷讷地淌着眼泪，说不出话。她浑身一股腐朽的霉味，看着跟死了也差不多。

　　江晨跟他爸去殡仪馆领了人，那老头听说他们只是朋友，不是亲戚，就没要他爸塞的钱，还给了他爸两根烟。老头说：“行了，都不容易。”
　　王伟的棺材停在当院，王方他妈却迟迟不现身影。过了两天，江晨他爸下班回家，跟他们娘俩直抱怨：“老郝家都什么人呐！王伟活着的时候给郝萍买那么些貂，好几万好几万的，眼都不眨一下。现在让她卖两件，给老太太留点钱，她死活不干！还有她那个妈，不让王方上学，说找人领他去广东打工挣钱。”
　　江晨这才知道王方他妈叫郝萍。他问他爸：“他高中还没毕业呢，打什么工？”
　　“说的就是呢！”江晨他爸擦了把脸，在炉子上焐手，“我告诉你，你小子可别跟我玩辍学这一出，怎么着也得把高中上完。要真考上大学，那你老子砸锅卖铁，不对，卖血卖肾也要供你上。”
　　江晨他妈打了他爸一下：“什么玩意。”又冲江晨笑道，“你要真考上大学，也是我们老赵家祖宗显灵，跟你爹没有一分钱关系。”
　　“你爹当年学习也不赖。”江晨他爸立刻反驳。

　　老江家气氛轻松愉快，可江晨却想，王方怎么办呢。

　　一直到放暑假，王方都没回来上学。王方班主任李老师去家访了几趟，最后被王方他姥姥赶了出来。李老师气得破口大骂：“是，你们家的事我是管不着，你毁人一辈子，就等着报应吧你！”

　　“这不能行。”江晨他爸也听说了。不止如此，他还听说郝老太太托人给郝萍介绍对象了。
　　江晨他爸去学校找了李老师，又找了个熟悉的高中主任，几人一起去了郝家。晚上，江晨他爸回来，看着挺高兴，跟江晨说：“把你那个小屋收拾收拾，再放张床，王方上咱们家来住。”
　　江晨她妈踢了他一脚：“你是死人，就不知道告诉我一声！这么晚了我上哪找被褥？那小屋都没炉子，怎么住人？”
　　“我也没说今天。”江晨他爸哈哈笑起来，“过两天吧，也得问问王方愿不愿意。”
　　“还没问呢？没问你着急个屁。”

　　小屋可小了，是堆杂货的地方，还有江晨从小到大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江晨好不容易收拾好，就听他爸说，王方不来住了。
　　“他不放心老太太，说得回家住。”江晨他爸眉一拧，“我说干脆俩人都搬过来得了。”
　　江晨他妈吓了一跳：“你说了？”
　　“我没说。”江晨他爸英雄气短，“我一想你就不能同意，就没说。”
　　江晨他妈翻了个白眼：“你趁多少钱呢，还替人养孩子养老娘……”

　　江晨想，谁家都不好过，王方家尤其不好过。

　　王方虽然没住下，但暑假来江晨家吃了好几回饭，还经常来找江晨玩。他的小霸王游戏机没卖，还有几张八合一的卡带，就搁在江晨家，两人关在小屋里玩魂斗罗，一玩就是一下午。还有一个王伟从日本买的GameBoy，也送给江晨了。
　　江晨怪不好意思的：“挺贵的吧。”
　　“不贵。”王方两眼盯着屏幕，闻言踹了他一脚，“我渴了，倒点水。”
　　就不该可怜他，江晨很想骂人。可老江让他多跟王方玩玩，他只得任劳任怨地给王方倒了杯水。

　　还有一点，江晨观察出来的，就是王方这人特别能表现。在江晨看来，就是装，而且欠。江晨在那写作业，王方就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东摸摸西看看，老影响他。等江晨他妈一来，王方立马就端正坐好，还提点江晨几句，哪儿哪儿算错了，哪儿哪儿写串行了。
　　“你看人家王方，几个月没学都比你强，你看看你！”江晨他妈骂道，然后给王方拿了根小豆冰棍。王方十分乖巧：“谢谢阿姨，江晨也挺好的，你别老说他。”
　　江晨差点被气死，等他妈走了就可劲踹王方。
　　王方不但不怕，而且下回还敢。

　　诸如此类，王方的恶劣行径数不胜数。两人斗着斗着，暑假就过去了。

　　来年上高三，郝萍突发善心，给了老太太一千多块钱，说给王方交学费，王方就回去上学了。

　　但没过几天，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说郝萍给她儿子留了一笔巨款。于是，催债的人又更加频繁地找上门，甚至还找到学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