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山》机智伟大的牙齿

5、新雪

　　第五章：新雪
　　年关将近，城中总是格外热闹。李令仪空手穿行在街市之中，眼神却始终只盯着地面。
　　忽然，她感觉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一位迷楼灰锦袍的男子正含笑望着她。
　　“是你啊！”他笑着对李令仪道。
　　李令仪睁大了眼睛，认出他就是那日灯会为自己解围的琅琊王氏□□。
　　“见过郎君。”虽说李令仪所在的绣坊归王羲之这一脉管理，但面前这位□□怎么也算得上是自己的东家。
　　“不必多礼，你怎么在这儿啊？”□□肩头披着一件大氅，领口的毛簇拥着他的脸，看上去温和似一块玉璧。
　　他不会怀疑我不好好做工吧？李令仪低着头，思索着如何回复。
　　就在她刚想好回答时，一抬头，面前却多了一串冰糖葫芦。李令仪瞥见自己旁边就是卖冰糖葫芦的摊位，原来在刚刚自己思考的功夫，□□已经买了一串冰糖葫芦。
　　“我见你们小丫头都喜欢吃这个。”他将糖葫芦递到自己面前，真诚地望向李令仪。
　　李令仪更加意外了：“郎君，您。”
　　“不必这么见外，你既是琅琊王氏的人，那就是自家人，叫我二郎吧。”
　　“婢子不敢。”李令仪垂下了头。
　　□□却还是挂着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孟令仪。”她手里攥着那串糖葫芦，声音轻轻地回道。
　　“真好听。”□□回道。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指指旁边的羊车，眉眼之间还是带着笑意。
　　“婢子不敢。”李令仪后退了两步，怯生道。
　　□□觉得好笑：“我很可怕吗？”
　　李令仪摇头，她只是对琅琊王氏有下意识的恐惧。她自从来到东晋，就入了琅琊王氏的绣坊，这个家族给了她栖身之地，却也可以麻木地见证孟氏的死亡。它温情又冷血，高傲又谦卑，从王导到王羲之，这个家族不断创造着新的传奇，可这些传奇都与她们这些底层无关。
　　“那你要拒绝我的请求吗？”□□说着，对李令仪伸出了手。
　　他扶着李令仪上了羊车，车厢里，李令仪坐在一侧，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如玉璧般的郎君。
　　琅琊王氏王籍之这一脉人丁稀少，长子王珏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幺子□□醉心诗书，但也被授了个闲职。
　　“你今年多大了？”□□见李令仪不说话，主动开口问道。
　　“过了年就十四岁了。”
　　“这么小，”□□有些意外，“什么时候入的绣坊？”
　　“就在今年。”李令仪握着的那串糖葫芦被车里的炭火熏得要化。
　　“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李令仪想到孟氏，摇了摇头。
　　“你是哪里人？”□□抬起眼睛，端详着李令仪的眉眼。
　　“陇西人，因战乱，逃难来此。”李令仪终于多说了几个字。
　　可一抬眼，她却捕捉到□□眼中的怜悯。
　　她见过很多次这样的怜悯，可此时从□□眼中看到这样的情愫，李令仪却感到有些不适。
　　“婢子受王氏收留，不觉得苦。”她打断了□□的怜悯。
　　此时□□才觉察到，李令仪虽然一直垂着头，可她的腰身一直是挺直的。
　　他明白自己刚刚恐怕伤害了李令仪的自尊心。
　　“快吃吧，冰糖葫芦要化了。”想来想去，□□也找到这么一句缓和气氛的方法来。
　　他成日与诗书为伍，并不曾与女子交往过。此时面对这样一位桀骜的小女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李令仪果真乖巧地咬了一口冰糖葫芦。酸甜的口感在口腔里游走，莫名让人感觉到过年的气氛。
　　“这里的冰糖葫芦很不一样。”这是李令仪主动开口说得第一句话。
　　□□有些惊喜地看向她：“你家乡那里的冰糖葫芦不是这个样子吗？”
　　李令仪有些不好意思。从前她在宫中处处收嬷嬷、大家管制，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冰糖葫芦这个东西。也就是到了东晋，她才第一次吃到它。
　　可说出这个原因，□□就又要怜悯自己了。李令仪讨厌那样的眼神，干脆笑笑：“或许是郎君买的，所以比较好吃。”
　　这话却让□□心里一暖。李令仪为了配合自己的话，对着□□微笑了一下。
　　她才十一岁的年纪，又继承了李氏天生的好皮囊，此时一笑，颇有神韵。
　　□□觉得自己的心融化了一块。
　　羊车抵达绣坊门口时，李令仪率先站了起来。她对着□□福了福身子，道：“郎君请不要下车，婢子自己进去就好。”
　　□□笑了笑，这小丫头是怕自己给她带来什么闲言碎语。
　　于是他点了点头，看着李令仪下了羊车。
　　□□没有下车，却悄悄掀开了帘子的一角。他望见李令仪三两步跑上台阶，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羊车一眼。
　　接着，她便跑进了绣坊之中。
　　□□看不到她的身影后，吩咐车夫离开了绣坊的门口。
　　但李令仪从羊车上下来这件事还是被人发现了。□□所坐的羊车挂着琅琊王氏的灯笼，众人见她能够被东家亲自送回来，不免对李令仪多了分谄媚。就连看她不顺眼的林氏都主动同她说话：“今日可是二夫人送你回来的？”
　　李令仪不置可否。
　　不过这件事过后，林氏总算不敢再去找李令仪的麻烦了。
　　一晃到了年关，今年琅琊王氏的节礼发的很多，够众人好好过一个年了。
　　大年初一那天，李令仪穿过一片爆竹声，独自拎着一个木盒出了绣坊。
　　城中还是如此喧闹，齐云观也是人声鼎沸。但一绕到后山，周遭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她祭拜了孟氏，刚要下山，就迎上了哪一位熟悉的身影。
　　孤竹拎着一管洞箫，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昨夜会稽下了一场雪，而他就似那新雪上反射的日光。
　　“孤竹天师安好。”她笑着将木盒递给了孤竹。
　　“这是？”
　　“阳春糕。”李令仪回答道。
　　孤竹当着她的面打开了木盒，只见最上面用烫金的红纸写道：“快雪时晴，敬颂冬安。”而红纸下方，是一块块圆饼状的点心，妙处是这些点心上面绘着蓝色的山峦。
　　孤竹觉得有些新奇，拿起来端详道：“上面的山水是如何制成的？”
　　李令仪浅浅一笑，拢了拢被风吹起的碎发回道：“会稽城外长有一种蓝紫色的小花，名唤蝶豆，用其泡水可得这样的蓝色，再绘至糕面上便可。”
　　“你的丹青功夫真的很好。”孤竹夸赞道。
　　李令仪脸颊有些泛红。
　　“有糕无酒，岂不遗憾？正巧今日初一，不如一起饮一杯？”孤竹见她不说话，主动提议道。
　　竹林之中，一座竹亭被他扫开了积雪，温酒的器皿冒着热气，孤竹舀起一勺酒，倒入李令仪面前的酒杯之中。
　　“这是雪里醉，入喉会有些辣。”
　　李令仪端起来嗅了一下，随即抿了一小口。
　　“好辣！”她吐出舌头扇着风，孤竹却被她逗笑了。
　　“再饮一口，你就能感觉到它的妙处了。”说着，他仰头一饮而尽。
　　李令仪见他如此爽快，也不好多说，仰头就是一杯，辣得她吃了好几口糕。
　　“身上暖和了不少！”她惊喜地说道。
　　孤竹笑着为她添了一杯：“你这个小丫头还挺有意思。陌生男子邀约饮酒，你也毫不担心？”
　　“怎么能是陌生男子，您是天师，又帮过我，我知道您是好人。”李令仪眼睛亮亮地看着孤竹。
　　孤竹察觉到这道目光时，心里忽然慌了神。他忙低下眼眸，以倒酒来隐藏自己的情绪：“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李令仪却并未听到这句话。就在孤竹说话时，亭外忽然落起了雪。一时间山峦成白，竹叶上都是新雪的天下。
　　“又下雪了！”李令仪惊喜地站起来，走到亭边，伸手想要去接雪。
　　孤竹也随着她看去，嘴上喃喃道：“是啊，以往会稽可不会下这么大的雪。”
　　二人一站一坐，同望着这一片雪。旁边的炉火正盛，李令仪没去问，为何这无人的后山里，会有一炉炭火？
　　回到绣坊时已经午后，林氏中午吃醉了酒，此时正躺在床上打鼾。她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坐到自己的绣架前，继续理着丝线。窗外时而有折竹的声音，窗户反射着雪和日光的色彩。屋内炉火渐温，她也渐渐有些困倦。
　　梦里，她回到了七岁那年。当时父皇最宠爱她这位嫡公主，母后也会在雪天带着她折梅花，孟氏总是为她做厚厚的冬衣，姑母会在宫中备上她最爱的芙蓉花糕。当时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她的西凉公主。
　　而睁开眼睛时，李令仪又看到了绣架，上面已浅浅勾勒出山水的轮廓来。林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着她绣布上的花纹，眼中露出了惊艳的神色。
　　“此前还从来没人去绣山水。”
　　李令仪被林氏盯得有些不自在。
　　“绣娘们精于女工，花鸟刺绣不在话下。可山水讲究绘画的功底，颜色变动极为苛刻，此前从未有人尝试过。想不到你一个小丫头，竟然有这样强的功力？”林氏拢了拢肩上的外衣，此时她对李令仪已没了当初的刻薄。
　　“前日二夫人要我准备一份贺礼给桓家的南康长公主，我看你这副绣品不是俗物。这些日子你赶赶工，应该可以赶上日期。”
　　听到桓家，李令仪眼睛一动，她温顺地对林氏点点头，道：“是，掌绣。”
　　林氏整理了一下头发，又出了房间。此时屋内仅剩下李令仪一人，她看着绣布上的内容，忽然有了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