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山》机智伟大的牙齿

3、掌绣

　　第三章：掌绣
　　琳琅见她迷茫地看着自己，附在李令仪耳边道：“王二夫人来了。”
　　如今琅琊王氏的掌家宗妇乃是陈留谢氏的嫡长女谢道韫，李令仪虽来东晋不久，可对于这位才女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只是李令仪一直很惋惜，这样的才女竟然会嫁给王凝之这等平庸之辈。
　　而此时谢道韫出现在绣坊，绝对是为了昨日桓家的事情而来。
　　李令仪想到此处，不禁敛住神色，随着琳琅去了谢道韫所在的院子。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东晋第一才女。此时绣坊地上积雪未清，爆竹的碎片星星点点藏在雪中。廊下是冰凌，一串串反射着今晨新的日光。院角有一棵梅花树，此时枝头是纷纷扬扬的红云。琳琅挑开厚重的门帘，李令仪绕过屏风，终于看到那位才女的模样。
　　那是怎样的气度？谢道韫穿着一件天青色的加绒对襟衫，襦裙的裙摆上绣着青鸾。她手里抱着一个铜质的汤婆子，外面一层缎子缀着狐毛。顺着衣装看上去，她的脸上并未有太多粉黛，柳叶眉，嘴唇上点了一点胭脂。头上绾着芙蓉髻，戴着玉制牡丹冠。但最让人震撼的是她那通身的气度，明明一句话未说，却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与端庄来。李令仪不禁想起谢道韫的名句来，“为若柳絮因风起”，她丝毫不像那飘若无依的柳絮，反倒像是即将飞升的凤凰。
　　李令仪不敢过多去打量她，见到谢道韫的那一刻，她乖巧地跪在了谢道韫面前。
　　“你是孟掌绣收养的孩子？”谢道韫问道。
　　她的声音不急不徐，却不给人凌厉感。
　　李令仪点点头：“是。”
　　“叫什么名字？”
　　“孟令仪。”
　　“令仪。”谢道韫重复了一遍，她身后的侍女立刻觉出不对。
　　“怎可冲撞夫人的名讳！”
　　原来谢道韫小字令姜，也正是这个令字。
　　谢道韫摆摆手：“无妨，名字而已。”
　　说着，她将地上的李令仪扶了起来：“孟掌绣是个可怜人，孩子，委屈你了。”
　　谢道韫扭头看了后面一眼，刚刚斥责李令仪的侍女立刻递过来一个荷包：“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
　　李令仪摸到里面的硬物，应该是金银一类，可她却觉得可笑。大家的一条命，最后还要用这些俗物来衡量！
　　她才准备推辞，可此时谢道韫已将注意力转到了别的事情上：“绣坊不可没有掌绣，这位是建康的林氏，今后便由她担任绣坊的掌绣。”
　　李令仪的话梗在了嘴边。原来孟氏的死并未在王氏这里造成多大的影响。他们不去追究孟氏为何而死，在他们眼里，孟氏不过是琅琊王氏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绣娘，即使刺绣手艺好一点，可到底是奴婢，随意发卖或打死都可以。如今她死在桓温手下，虽然琅琊王氏脸上挂不住，可到底桓温也是当朝重臣，南康长公主的驸马，这样的身份打死一个奴婢，谁又能因此大做文章呢？
　　谢道韫是聪明人，不会选择与桓家交恶，所以这件事就像投入湖水的一粒小石子一样，次日就没了痕迹。
　　但在李令仪这里却不同。她失去的，是这世上最后一位亲人。
　　谢道韫安排好一切后匆匆离开了绣坊，新来的林掌绣则顺理成章住进了孟氏和李令仪曾经的院子。她瞥了李令仪一眼，见她木然地站在角落，便眼睛一横，厉声道：“死丫头，没看到这里这么乱吗？你不收拾，难道还等着我收拾？”
　　林氏的行李堆在房间之中，她指挥着李令仪将孟氏的东西清理走。
　　李令仪不说话，默默将孟氏的衣服首饰整理好，抱在自己怀里。
　　“等等！”林氏忽然拦住了李令仪。
　　她从李令仪怀里拿起一根琉璃海棠簪，把玩了一下，簪在了自己头上。
　　“这是孟掌绣的！”李令仪话音刚落，脸上就被林氏甩了一巴掌。
　　“什么孟掌绣，这里的掌绣只有我一个！”
　　李令仪心中燃起了怒火，她默默将孟氏的衣服首饰收到自己的柜子里，然后趁着林氏洋洋得意之时，一把将她头上的发簪拔了下来。
　　“贱蹄子，你想干什么！”林氏扬手就要打她。可李令仪原比她要灵活，后退两步，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
　　“掌绣才入绣坊，若今日就与我争辩，传到二夫人耳中，恐怕对掌绣不好。”
　　“我是绣坊的掌绣，管教一个下人，有何不妥？”林氏挺直了摇杆，讥讽地看着李令仪。
　　“二夫人请您来是为了让您教绣坊姐妹们刺绣的，可您才来了一日就和我这个贱蹄子起了争执，您说，二夫人会相信您的实力吗？再说，二夫人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对于那些挑事者也多是严格处置，您这样大吵大闹，二夫人会满意吗？”
　　林氏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小贱人，你且等着。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说着她便恨恨地出了房间。
　　李令仪这才将神色放松了下来，她紧紧攥着孟氏的发簪，眼眶里又蓄了泪。
　　这支发簪，是李令仪九岁那年亲手为她刻的，当时孟氏收到礼物很欢喜，可这些年李令仪却从来没见她戴过。原以为孟氏是嫌它丑，可今日李令仪才看到，这支发簪被孟氏小心翼翼包裹在锦帕里，收在柜子的最里面。
　　要知道她们逃难时并不能带太多的东西，可孟氏却一直带着它。
　　李令仪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向上看，想要止住眼眶里的泪水。孟氏从来没跟她提过复国与报仇的事情，相反她对李令仪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要她好好活下去，过自己的一生。
　　可自己的一生该是什么样的？她入东晋，成了贱籍，人人都能踩她一脚，人人都可以不顾她的死活，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她不敢继续想，只能强迫自己忙起来，将孟氏的遗物全部收到自己的柜子里，然后将柜子落了锁。
　　林氏去院子里训话了。绣坊所有人立在院中听她尖酸刻薄地嗓音说着不动听的话。琳琅很是不平，低声对李令仪道：“从前孟掌绣对我们总是温温柔柔的，怎么这个林氏一来就这么多事？”
　　李令仪看了一眼前面站着的林氏，冷笑了一下。
　　孟氏是西凉世家女，从小受得是皇家最严格的教育，与这位见钱眼开的林氏天壤之别，根本没有可比性。
　　就在李令仪冷笑时，林氏恰好瞥见了她。看到她脸上那讥讽的笑容时，林氏觉得牙根有些痒痒。
　　晚间休息，林氏一边泡脚，一边打量着李令仪。
　　她坐在烛灯下绣着手帕，虽然察觉到林氏的眼神，可还是没有抬眼。
　　林氏先开口道：“你，过来给我倒洗脚水。”
　　李令仪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过来。
　　这倒给林氏吓了一跳。为了防止李令仪动手，她的身子稍稍后靠了一下。
　　但李令仪并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端起盆子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功夫她回来，顺便给林氏拎了一条新的擦脚巾。
　　林氏狐疑地检查了一下上面是否别了针，可端详了好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发现。
　　“你这死丫头，别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我。”
　　李令仪还是不说话，走到桌边吹熄了蜡烛。
　　“哎！我还没撑开被子！”林氏怒吼着，可李令仪此时已经躺下睡了。
　　就这样过了一周，绣坊的雪都化了。墙角的梅花被李令仪折了两支插在北窗下的瓷瓶里，绣坊里又开始为新年忙碌起来。
　　林氏被琅琊王氏繁重的送礼清单累得想不起来找李令仪的麻烦，而李令仪恰好乐得自在，做完绣坊的活计后，她就躲在房间里不知道在绣些什么。
　　琳琅时不时会来找她玩，可李令仪大多数时间都没有回应她。久而久之琳琅也觉得无趣：“令仪，你在忙什么啊？”
　　李令仪分好丝线，对她道：“我想绣一条裙子。”
　　“裙子？什么裙子？”
　　“等绣好了你就知道了。”说着，她将琳琅推出了门外，“你去找银珠玩吧，我最近比较忙，就不和你一起玩了。”
　　琳琅失望地离开了，李令仪则重新坐回桌案前，铺开了绣布。
　　这日是孟氏的头七，李令仪早早去了道观后的山上，才走进山门处，就听见林中似乎有刀剑破竹的声音，凄冷的如同会稽的冬季一样。她放缓了脚步，才准备离开，却忽然瞥见竹林之中一道云峰白的声音飞梭在竹林之间，剑气飞鸿，引得竹叶纷纷飘落。
　　那道身影，好似曹植赋中的惊鸿，不沾惹一丝人间的尘埃。
　　李令仪不禁停住了脚步，望着那道身影出神。
　　而忽然，云峰白的主人察觉到了李令仪，长剑一转，指向了她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