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至》北途川

3、第三章

　　周弗在一家KTV当服务生，穿着制服，逢人就说：“欢迎。”
　　“玩得开心。”
　　“慢走。”
　　他只有这三句话，脸上也很少笑容，他的刀疤让他整个人显得阴鸷可怖，他找了很多工作，大家都不要他。

　　他曾经以为外面天高地阔，总有可以让自己施展拳脚的地方，可后来发现，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笼中困兽。

　　他第一份工作找了三个月，他手里的钱早就花干净了，窘迫到只有去垃圾桶捡吃的，或者去要点吃的，他学不会说“行行好给点吃的吧”，每次都只是生硬的，“能不能，给点吃的。”
　　大多数人对他避之不及，所以他要不到什么。

　　有一次他躺在公园的长椅上睡觉，半夜下起了雨，他太困太累了，下了好一会儿他才惊醒，浑身已经淋湿了，他没有立马起身，睁开眼，看着从天幕而下的雨滴，渐渐感觉到一股渗入骨髓的悲凉，他想如果死在这里，谁会记得他。
　　想来想去，脑海里只浮现阿南的脸。
　　或许她会记得，她会难过。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
　　或许再过两年就要被说亲了，她模样不错，虽然看起来有些痴傻，但彩礼不会少的。
　　想到这里，周弗蹙了蹙眉，终于折起了身。

　　或许是老天怜悯，他在几天后找到一个搬货的工作，赚了一百二十块钱，解决了燃眉之急。
　　然后陆陆续续打了一些零工，饥一顿饱一顿，日子毫无盼头。
　　有一天他路上捡了一个醉汉，醉汉东倒西歪，头磕在马路牙子上，脑袋上流着血，他过去拍了拍他的脸：“兄弟，醒醒。”
　　男人睁开眼，搂着他的脖子：“你踏马出轨，老子弄死你。”
　　周弗觉得一阵恶心，推开他：“出你妈的轨，老子是个男的，喝死你算了。”
　　他爷爷就酗酒，喝醉了就打人，抬手就打，又踢又踹，他讨厌醉鬼。
　　男人却像是赖上他，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天桥下，周弗就睡在那里，尼龙袋子上铺了些稻草，男人挤在他身边躺下来，周弗把他踢开了，他就蜷缩在地上，周弗怕他死了，扔了件破衣服盖他身上，两个人睡了一夜，第二天男人醒了，浑身疼得骂人，他酒醒了倒是顺眼很多，有些碎嘴，话多且密，问他脸上刀疤怎么来的，问他一大小伙儿，四肢齐全的，怎么落到这地步。
　　或许是孤单了太久，又或者面对陌生人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他回答了。
　　他说自己刀疤是给判了死刑的老爹挡刀来的，男人就吹口哨：“酷。”
　　他就骂：“酷你妈。”
　　男人也不恼，继续问。
　　周弗说自己因为这个刀疤找不到工作，大约都觉得他身上指定得背点人命官司。
　　男人继续吹口哨：“酷。”
　　周弗继续骂他：“酷你妈。”

　　周弗没有开口问男人什么，他对别人毫无兴趣，但男人还是自顾自说，他叫李硕，喜欢男人，上学时候就出柜了，有个少年时候就相伴的恋人，但最近发现对方出轨了，他借酒浇愁，所以才失态的。
　　周弗第一次听说男人会喜欢男人，但他也并没表达赞同或者厌恶，他只是事不关己地点点头。

　　李硕觉得他有意思，就说：“你来我这儿上班吧！”
　　李硕的舅舅开了一家KTV，李硕在那里上班，他把周弗介绍过去的时候，舅舅是不同意的，但他好说歹说，舅舅终于答应了。
　　李硕拍着胸脯：“我够意思吧！”
　　周弗认真说了句：“谢谢。”
　　然后周弗一干就是两年。
　　这一年周弗十九岁了，拿一千九的工资，住在六人间的宿舍里，吃饭很随便，除了买包烟，没有任何多余的花销。
　　李硕常常问他：“你攒那么多钱干嘛？你欠人钱啊！”
　　他笑笑，摇头。
　　“那干嘛？家里缺钱？”
　　他被问得不耐烦，就骂：“滚。”
　　他脾气向来不好，李硕都习惯了，下次还问。
　　有一次周弗被问得烦，就回了句：“攒老婆本。”
　　李硕指着他，哈哈大笑。
　　他其实也说不上为什么，每次李硕问他，他都会想起阿南，想起自己走的那天，阿南的拥抱，想起她说：“你还是，不要回来了，走得远一点。”
　　他想起自己的承诺：“等我赚很多钱，就娶你。”

　　他很喜欢看书，他看第一本书是客人落下的，很多字他都不认识。
　　他第一次发工资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本词典，那词典让他想到阿南的词典，阿南的词典是妹妹用旧的，上面缠了很多透明胶带，目录页撕毁了好几页，中间也缺失了很多，每次查找都很不方便，但她走到哪里都带着。
　　她说：“要认识很多字，读很多书，去很多很多地方。”
　　那时他问：“然后呢？”
　　阿南陷入沉思，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想要走出去。
　　就好像那时的周弗，觉得只要走出去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周弗想，下次见到阿南，就把这个词典送给她。
　　他告诉自己，攒够两万块钱，他就回一趟村子，把阿南带出来。

　　周弗记得自己攒了一万块钱的时候，宿舍有人吃火锅，把房子点了，那天他在外面，回去的时候房子的东西已经烧成了灰，他疯了一样冲进去，消防把火扑灭了，房间里黑灰一片，烧得什么都不剩了，他打开自己的柜子，拿出来压在最底下的盒子，里面的钱，也都成了炭状，只剩底下几张残页，他拿去银行换钱，只换回来八百。

　　那天他办了人生第一张银行卡，薄薄的一张卡片，锋利似刀，刀刀割在心口。

　　他回去的时候找到吃火锅的几个人，毫无预兆的，拳头砸过去，打红了眼，最后被人拉开的时候，他表情狰狞得让人害怕。
　　“至于吗？”有人问。
　　他只觉得喉头腥甜。

　　只有李硕知道为什么，他送了一部手机给周弗，说：“钱……还会再赚的嘛，留得青山在。”

　　周弗垂目，一语不发。

　　有天他在路上遇见了熟人，是很早很早前还在上学时候跟在他后面的小跟班，瘦瘦小小的，像个豆芽菜，对方惊喜地跟他打招呼，他愣怔片刻，却问：“见过阿南吗？”

　　豆芽菜迷茫：“谁？”

　　周弗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阿南的全名，他记得自己问过一次，阿南笑笑着说：“阿南。”
　　村子上的人也不叫她名字，都叫她傻子。

　　周弗皱着眉说了句：“那个傻子，比我小两岁，赵德顺家那个。”

　　豆芽菜是另一个村的，他不熟悉，但隐约有一点印象：“哦，是不是后来跟着她姑了，我听说她被关起来了。年头有人说媒，她不同意，在人家家里大喊大叫的，挨了顿打，都打吐血了，警察来了才罢休，后来就被关起来，说是又傻又疯，怕伤着人。”

　　周弗眉头紧锁，拳头捏得很紧：“她才十七岁。”

　　豆芽菜挠挠头：“村上不就那样。”

　　周弗这晚上梦见了阿南，阿南穿着红色的喜服，嘴唇涂得艳红，她端坐在喜床上，手指互相绞着，脸上是一种平和到近乎空白的表情，周弗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梦里还是十五岁的样子。
　　周弗突然就想起母亲，那大概是五岁的时候，他刚刚记事，母亲被关在南屋里，那里背阳，没有窗子，原先是堆杂物的，里头黑漆漆的，母亲就坐在床上，她长得真的漂亮，唇红齿白，跟村上的人都不一样。

　　母亲又挨打了，这次打到了脸，脸上血淋淋两条印子，但她很平静地坐在床上，看到周弗偷偷趴在门缝看她，她狠狠骂了句：“滚。”
　　她性子倔，所以没少挨打。

　　五岁的周弗只是小声问：“你家在哪里。”

　　他把地址写在自己的作业本上，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才成功把一封信寄出去，怀着微渺的希望等待着。

　　过了大约三个月，从夏天到秋天，才等来了人，那大约是个晚上，后半夜的时候，家里突然闯进来十几个人，他们利落地砸了锁，把母亲从床上抱起来，周弗听到一个妇人压抑的痛哭声，颤抖着叫母亲的名字。
　　周家人起来了，厉声叫着：“你们是谁，干什么的！老天啊！！”

　　那些人也不搭话，只是把母亲背在背上固定好，有两个健壮的男人拿棍子就打，把周家人按在地上又踢又踹，老太太吓得尖叫，高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周弗赤脚站在屋檐下，怔怔地看着。

　　他在心里说：快跑，快跑……

　　周家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走了，临走前母亲看了周弗一眼，抬手虚虚地抓了一下，有个男人迟疑了一下，过来想抱周弗。
　　老太太突然死命扑过来把周弗抱在怀里，邻居们听到动静纷纷亮起了灯，十几个人再顾不上周弗，快速地退走了，周弗的父亲追出去，只看到汽车的尾灯。

　　那些是母亲的家人，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大约是父亲觉得丢脸，周家人再也没主动提过母亲，别人问，只说不听话转手了，后来父亲酗酒，开始添油加醋，说转给了一个做生意的，家里老有钱了，那女的还惦记他，惦记儿子，时不时还送钱回来。

　　家里都知道他胡说八道，可说久了，婶子就猜，是不是那女人被接走后放不下儿子，又来联系了，猜是不是接济那父子俩了。
　　父亲打架斗殴抽烟酗酒惹是生非，频频进拘留所，周弗都是叔叔婶婶爷爷奶奶照看着，叔叔婶婶渐渐生出猜忌和埋怨，连带着对周弗也更差了，时不时旁敲侧击，问他母亲给了他多少钱。他不知道，问得不耐烦就骂，他骂人二叔就揍他，再大一点两个人互殴，各自鼻青脸肿，互不相让。

　　周弗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他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又或者她本来就没有名字。
　　他只记得母亲那时候也很年轻。

　　梦里的阿南那样坐着，像极了当年母亲坐在床上的样子，仿佛一个影子，一个符号。

　　周弗冲过去擦她的口红，把她拉起来往外跑，可推开门却是另一张床，红色的喜床，撒满了花生和枣，像是某种残酷的刑具。

　　周弗从噩梦中惊醒，他决定回一趟陈村。

　　然后呢？
　　他踏进这方土地的时候，突然问自己。他把银行卡摸出来，薄薄的卡片，像利刃。
　　里面只有三千二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