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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阿弗走了,在破晓之前,走进雾霭沉沉的大道,孑然一身,连行李都没带,他买了一张南下的火车票,打算去工厂做工。
      干什么都好,离开这里就好。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很多人讨厌他,但并不希望他走的,遗产还没有找到。
      尽管那遗产虚无缥缈。
      可很多人都靠着一点虚无缥缈的愿望活着的。

      昨晚分别前,他问了一句:“我带你走吧!”
      去哪里都好,逃离这个樊笼,这个吃人的魔窟。

      他那样讨厌麻烦讨厌拖累的人,竟然会说这样的话,阿南有点想哭,可还是摇摇头:“我走不了。”
      阿弗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

      今天他独自离开了,阿南偷偷去送他,却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回头看她,她却躲起来。
      不要回头,阿弗。

      她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他突然消失不见了,又或者他从来就没出现过。
      然后阿南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板上,太阳从东边升起,雾霭渐渐消散,她的眼泪也流干了,以后就没有人给她带吃的了,别人欺负她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身后说:“怕什么,扇他。”

      阿南在天大亮前回去了,没有人发现她出去了,就像第一次她守了他一夜,天亮前回去的时候,也没有人发现她一夜未归,因为没有人在乎她。

      她卷了卷袖子走进厨房准备早饭。
      不回来是可以的,但不做早饭,是会挨骂的。

      可后妈和妹妹睡到日上三竿还没醒,爸爸吃了早饭就去工地上工了,奶奶蹲在门口抽旱烟,跟邻居在编排后妈的恶状。
      阿南趁着没人理会她,偷偷跑到了村子最后面,那里有三间瓦房,瓦房里住着一个瘫痪的老太太和一个跛脚的妇人,那是阿南的大姨和外婆。

      外婆瘫痪很多年了,后来意识也不清醒了,大姨也越来越憔悴,看见她,翻了个白眼,一头钻进厨房,也没有理她。
      阿南逃跑过一次,那天下着雨,外婆打着手电筒找了她一夜,第二天一头栽到地上,然后就中风偏瘫了,最开始还可以挪动,后来只能躺着,如今连意识都不清醒了。

      母亲拿了秋收卖粮食的钱填了住院费,回来就和父亲打起来了,父亲觉得母亲一无是处,还要花他那么多钱。
      母亲掰着指头算自己的苦劳,可父亲都是无动于衷甚至不耐烦的样子,母亲便嚷着要跳井,父亲说:“去跳,快去跳,你活着也是多余。”

      母亲一直哭,父亲就摔门出去了,半夜了也没回来,母亲坐在床边等,她先是愤愤有词,等着父亲回来再大吵一架,再后来她开始担心父亲会不会出事,最后她开始反思自己:“我就这么惹人嫌?”

      阿南静悄悄地蹲在母亲的脚边,咬着嘴唇,不敢说一句话,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她抓着母亲的袖子,小声说了很多遍:“对不起。”

      母亲踢了她一脚,过了会儿又狠狠抱住她,好像她只有她了,母亲用了毕生所会的脏话来辱骂父亲,细数他一切的罪过,到最后却只是呜咽。

      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有好事的妇人扒着门框幸灾乐祸道:“敏霞,你男人又去李二媳妇院里头了,我这回可亲眼看见了。”
      李二媳妇是个寡妇,别人都说,父亲和她有一腿,但母亲不信。
      李二媳妇是母亲最讨厌的人,她长着一张刻薄的脸,说话刺耳而粗俗,母亲总觉得,自己再不济,也比她强的,父亲连母亲都讨厌,怎么会喜欢李二媳妇呢?

      现在她信了,她觉得愤怒而羞耻,好像毕生的苦难都不及这瞬间的打击,她提了一个腕粗的棍子去了李二媳妇家,她把门拍得震天响,她的吼声和叫骂声阿南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很多人都在看她的笑话,欢声笑语阿南隔着三条街也能听见。
      就像母亲看不上李二媳妇,很多人也看不上母亲。
      母亲个子矮矮的,说着一口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声音刺耳而粗俗。
      门始终没有开,只父亲隔着门骂了句:“赶紧给我滚,不嫌丢人。”

      然后母亲叫骂了一会儿就没有力气了,然后她走了,再然后就跳井了,凌晨的时候,阿南太困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一醒来就是满院子的吵闹,她拨开人群,看到被打捞上来的母亲,被被单盖着,盖到头顶。

      后来她常常做噩梦,都是那个夜晚,梦里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可还是睡着了,她常常想,如果自己那天晚上没有睡着,是不是母亲就不会死了。

      阿南提起垮掉的肩膀,挂上笑容,捧着瓦罐去了外婆的卧房,外婆躺在病床上呻-吟,嘴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阿南开开心心喊了句:“外婆,我来看你啦!”
      瓦罐里只是一些粥,她熬了一个多小时,浓稠香糯,入口即化,她一点一点抿进外婆嘴里,外婆吧砸吧砸嘴,吃了,她便高兴地笑出来。

      从外婆那里出来,大姨也没和她说一句话。大姨怨恨她,她知道的。
      如果不是她,外婆不会瘫痪,母亲不会去世,大姨也不用长年累月照顾外婆,或许她就不会长年累月个大姨夫吵架,然后离婚。
      阿南也常常想,如果没有自己该多好。

      她站在巷子口迷茫了一瞬,决定去看看母亲。
      母亲的坟茔在赵家的坟园里,小小的一个土堆,上面都是荒草,连块墓碑都没有,只是在正头那里放了一个石板条案。
      除了阿南,没有人来祭拜她。
      哦,对了,后来李二媳妇嫁给了父亲,成了阿南的后妈。
      后妈讨厌母亲,也讨厌她。

      阿南擦了擦石板上的灰,把外婆没喝完的粥摆上去,她把头靠在坟包上:“妈妈,我好想你。”
      可其实,她连母亲的样貌都快要忘记了。
      家里也没有一张她的照片。
      她只是想要借故哭一场,可大约早上哭太多了,她哭不出来了。
      她对外婆的愧疚也很少了。
      对大姨的谩骂也习以为常。
      她不怨恨后妈了。
      她也不讨厌父亲了。

      她不知道是自己变得冷漠了,还是变得麻木了,总之好像都是很不好的现象。

      她喜欢阿弗,在意他,可阿弗也走了。

      阿南趴在坟包上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小鸟,飞得很高很高。
      她梦到自己追到了阿弗,跟他说:“我们一起走吧!”

      阿弗刚走,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她回家的时候小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家里,等了她很久了,后妈找不到她,以为她偷跑了,急得满头汗,看到她,抬手就打,一巴掌一巴掌拍她的背,她被打得一步一踉跄,最后小姑拉住她,拉进怀里,埋怨地看着后妈:“你干嘛老是打她。”

      后妈收了手,喘息了一下,挂上些许笑容:“这妮子活气人,树不修不直,这孩子啊,就得打服了,省得以后坑老子。”
      小姑大约是想起了自己老公前妻的那几个女儿,顿时哼了声,附和道:“可不嘛!养个孩子容易吗?”
      她轻轻地,把阿弗推出了怀里。
      阿南垂着头站在一旁,后退半步,身子仍忍不住往后缩。

      春去秋来,这样过去了两年,阿南也十七岁了,十七岁的阿南梦到自己面临高考,考试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别的同学都是家长送,阿南是自己去考试的。

      曾经有人告诉她:“只要你足够努力,你就可以摆脱命运的枷锁。”
      阿南很努力,努力读书,努力生活,她想自己终究会长大的,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会看到城市街道的川流,看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会触摸到文明,可以靠自己的双手,站在太阳下,大声、大声地说:“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呢?
      阿南也说不清。
      阿弗说,人会有很多很多不喜欢的东西,不要在意那些讨厌的事,要多想那些自己喜欢的。

      可阿南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她喜欢邻居瑞瑞家的小狗,那小狗憨憨傻傻的,总是对着人摇尾巴,咧开嘴,总像在笑,它圆滚滚的,毛绵密而厚实。
      可它死掉了,被瑞瑞的爷爷打死的,有天瑞瑞淘气把爷爷菜地里一棵珍贵的树苗踩死了,爷爷发了好大的火,瑞瑞不敢承认,就说看见是小狗啃坏了,爷爷就拿了一根粗壮的棍子,把小狗打死了。

      后来大人们还是知道是瑞瑞栽赃了,可没有人为小狗难过,他们说,这小狗见谁跟谁亲,傻子似的,家里进贼都不会叫一声,养着也是浪费吃的,死了才好。

      阿南再也不逗狗了,看见摇着尾巴示好的小狗就会惊恐地后退,她害怕它的主人也会觉得它见谁都亲,是个没有用的小狗。

      阿南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小狗。
      或许是她太弱小,太没有用了。

      可她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老师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所以她很努力地读书。

      她记得有一次问老师,大学的学费贵不贵,老师说不贵,还可以助学贷款,在大学里学习好,还有奖学金,大学的课程没有那么满,休息时间也可以自由出入校园,可以去勤工助学。

      阿南很向往,她总想,只要考上大学,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高考那天下了一场大雨,阿南的伞被吹跑了,阿南淋着雨去的考场,考试还没结束,她就发烧了,她经常发烧的,她不怕发烧,可她突然害怕了。
      刚考完试,她冲去药店买药,可她身上没有一分钱,她给小姑打电话,小姑没有接,小姑最近和姑父吵架,已经一周不在家了。

      阿南站在药店门口,雨水淅淅沥沥的,药店的阿姨问她怎么了,怎么哭了,阿南抹了抹眼睛,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掉眼泪了。
      她扬起笑,那笑容里掺杂着委屈和脆弱,她说:“我发烧了,我还要高考,家里没有人管我。”

      她看出来阿姨是个心软善良的人,她很懂得如何换取别人的同情和帮助。

      果然阿姨帮她买了药,还去隔壁给她买了水,让她赶紧吃了药,回去好好休息。
      阿南到家的时候,刚推开门就被吓了一跳,家里在吵架,东西砸得到处都是,阿南小心翼翼地劝,她并没有太多的同情心,只是知道自己无动于衷一定会挨打的。

      可今天小姑和姑父吵得很凶,把东西都砸了。
      小姑拿起一个瓷瓶,狠狠地砸向姑父,可姑父躲过去了,于是砸在了阿南头上,阿南一阵头晕目眩,她踉跄了两步,一头栽在了地上,她看到鲜血从自己脑袋上流下来,很快蔓延了一地。

      阿南从睡梦中惊醒,潮热的夏季,空气粘稠而压抑,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摸着脑袋,好像还能感觉到疼。

      她睡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准确来说是杂物间隔出来的小隔断,放了一张不到一米宽的床,那就是全部的空间了,阿南进来房间需要把鞋子在杂物间脱下来,然后提着鞋子从只能打开二十公分的房门挤进去,然后把鞋子放在床头的缝隙里,因为鞋子放在外面,小姑会骂她,姐姐会恶作剧给她丢在角落里,让她找不到。

      那个小小的隔断间里,在墙壁上有一个不到三十公分的正方形小窗子,阿南常常趴在那边观望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只有一条蜿蜒的街道,通往另外蜿蜒的街道,街道上来来往往很多人。
      阿南是不被允许外出的,小姑说家里有个“傻子”,告诫所有的邻居不要靠近阿南,看到阿南偷偷跑出去要打电话告诉她。

      阿南也根本没有参加过高考,她很早就不上学了,阿南记得是初中结束的时候,那时候她十五岁,小姑把她过继走后那年的夏天考的高中,阿南考进了四中,比分数线高两分,这个成绩并不算优异,但对很多家长来说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幸运了,四中并不太好进。
      那时姑父开了一家五金店,后来又开了一家烧烤店,阿南在那里帮忙,她每天要干很多很多活儿,来来往往的客人都说她麻利能干,她总是笑着,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有价值的。

      可快要开学的前一天,阿南还在烧烤店拿钎子串肉,她时不时看向墙上挂的表,晚上十点了、十一点了、一点了……
      外面还有客人。

      “妈,明天,明天要开学了。”她找到小姑,小声提醒着,小姑把她接回来就让她改口了,可她至今都叫得很生疏。

      小姑蹲在那里洗菜,闻言擦了擦头上的汗,头也没抬:“就你那成绩,上了也白上,干你的活儿去吧!”
      阿南脚下像是生根了一样:“妈……”

      小姑突然抬头,恶狠狠瞪着她,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上:“我说你你听不见啊,聋了啊!”

      阿南站起来,继续去串肉了。

      小姑又怀孕了,找熟人去查,又是女孩儿,她刚刚做了人流手术,帮忙的医生很生气:“下次别来找我了,违法的,而且损阴德的事我是干不下去了。”

      阿南知道自己被迁怒了,可她没有办法,她想逃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哪怕颠沛流离,历尽磨难。

      这念头很早很早前就在脑海里发了芽,如今茁壮成长,长成参天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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