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有娇娘》扶将

4、第 4 章

　　罗家祖母生前常说，来都来了。罗二小姐打小跟在老太太身边，经年累月下来也将这做派学了有八|九分。

　　站在灶前默了片刻，罗玉卿心中开解自己：罗玉卿啊，你来都来了。

　　便默默将桌案拾掇出一小块空地儿，又去墙角看了看水缸和垛在那的柴薪。果然见缸新碎了两三处，里头的水流得只剩个底，一边的小柴垛塌了半边，约莫着泰半都难幸免。

　　罗玉卿只得费劲舀了那点水底，再从柴垛里挑挑拣拣抽了些不大潮湿的抱回灶前，盼着这点柴火还堪用。

　　门口顾鹤冷眼瞧着这罗二小姐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不想她来来回回捣鼓一会儿，还真像模像样地捏着火寸条，将灶火生起来了——除了那柴尽是些湿柴，烧起来烟忒大。

　　他边想边往后又退几步，皱着眉头避开满屋子的烟熏火燎。

　　灶房里头云雾缭绕恰似仙境，殊不知这云是恶云、雾是邪雾，呛人得很。

　　水已在锅中烧着，罗玉卿将案面擦洗净了，才终于能腾出手来寻觅食材。

　　这地方现在遭鞑子抢了似的乱得没边儿，亏她方才拾掇桌案时见翻倒的笸箩下扣着些切好的馄饨皮，才想起今儿厨娘原是备了肉馄饨给罗家父子朝会回来吃的。如今肉馄饨早已无影无踪，剩下的生馄饨皮反而了罗玉卿眼中的沧海遗珠。

　　眼见着灶房里“鸡犬不留”，她心头就盘算着给母亲煮碗素馄饨。一来罗陈氏近来脾胃不大好，汤汤水水吃了好克化；二来眼下夜色已深，热热的吃上一碗睡觉也舒坦。

　　可包个什么馅儿的馄饨好呢？

　　罗玉卿眼神四处逡巡，至桌案边角时倏地一亮：放在那处的，可不就是一篮子新鲜水灵的荠菜吗？

　　想来是前来打砸之人瞧不上这寻常野菜，却不知这样一篮嫩得出奇的荠菜在夏日时节的上京是何等稀罕玩意儿。

　　荠菜若包作馄饨，罗玉卿以为配猪肉最好、鸡子其次；若能添半分韭菜则滋味更妙，混些白菜入馅就多汁清甜。

　　或者三肥七瘦的猪肉揉进葱姜料水，搁两把菜刀细细剁了；或者敲几颗鸡子搅匀，将油烧至滚烫下锅炒成喷香蛋花，都与清新鲜美的荠菜再相配不过。

　　馄饨的形要规整好看，馅要多而饱满，汤里要添一撮蛋皮切的细丝，还要有福满州从沿海一带运回上京的紫菜……一面想着，一面看着，最终停在干货柜前，从里面边角拣出两张折成四方状的干腐皮。

　　腐皮便是豆浆煮沸后凝出的一层薄皮，常用作素斋中素鸡、素鱼等仿荤，口感滑嫩油润而香气十足；且腐皮不必久泡即可涨发如初，此时赶着造饭，拿它与荠菜配了作馅子正相宜。

　　罗玉卿心里盘算着，手下也不耽搁。篮里的荠菜是洗过择净的，只需再过遍清水漂去浮尘，连带高碗也拣了几个出来涮过；锅盖被暖白蒸汽顶得上下咕嘟翻动，她掀了盖子一瞧，灶上烧的水此时沸如腾浪，时间恰好。

　　滚水分作三份，一少份泡发腐皮，一多份留着煮馄饨，余下的那点足够荠菜扔进锅中数上十五六息，再捞出时已是色如滴翠，柔嫩清香。

　　经过了荠菜过凉攥干细细切作菜碎的时辰，腐皮也已经足够涨发，罗玉卿捞起来顺手捏了捏，既没有泡发不足的硬芯，也没有过度浸水后的软烂不成形，正是顶顶好剁碎和馅儿的分寸。

　　刀刃接连不断地咄咄磕在砧板上，色如黄玉的腐皮便倏地成了粗细均匀的条，又渐渐被斩成碎丁细末。罗玉卿将两样馅儿料倒在一块拌匀了，只加盐、胡椒粉、酱油与极少的葱姜水略调了调咸淡风味便要着手开包。

　　“佐料如此精简，罗二小姐不怕食之无味吗？”顾鹤忽而出声发问，仿佛对庖厨中事生出了兴致。此人行迹飘忽如鬼魅，不知何时竟挪到她身后来。

　　“官人说笑。有道是‘至繁至简大道’，调味是多还是少都无妨，合自个儿口味就好。”罗玉卿低头包馄饨，许是有事分心，又或者是路上被吓过了头，瞧着比早些时候镇定不少：“荠菜出自山野，吃的就是个风味鲜香，兼有腐皮从旁作配，风情已然足够……医者有言说君臣佐使，庖厨亦是。葱姜本为点味提鲜，倘若味重抢了风头，那就反而不美。”

　　顾鹤听着听着若有所思。

　　世间道理总是相通，他本就是个心生七窍的剔透人，这下子也不知想到多么长远去，也不搭理罗玉卿了，只管盯着红通通的灶膛出神。罗玉卿乐得与他交浅也不必言深，顾自去包她的馄饨。

　　重填几根柴薪，锅中水很快再次滚沸，罗玉卿踌躇一瞬，还是想着出声提醒他莫被水汽扑了脸，扭身却见他已不知何时又飘然而去、回了门口了。

　　在灶房耽误得久，馄饨煮熟时几乎已至四更，也不知罗陈氏在后院是不是等得着急。

　　罗玉卿一面将馄饨盛进食盒，一面装作不经意地觑着那“看守”的动向，越看则心中越犹豫。左右为难半晌，终究数着馄饨分出一小碗来，细心配了香葱芫荽另置在瓷碟中，细白瓷的碗碟并排搁在灶台上。

　　“入夜风凉，官人如不嫌弃，灶上为您留了碗素馄饨，您办差时或者也可熨帖些。”她走出来，侧身对顾鹤一礼，低声说：“方才多谢官人通融……我这便告退了。”

　　顾鹤睄她一眼，也不拒绝，也不应答，默然放她离去。他扬臂一挥，西边的霭霭树影儿便随之蓦地一动，是另有人沿着罗玉卿踪迹悄然跟上去。顾鹤也要动身，临了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回身一望——

　　细白瓷碗就搁在灶台边上，安静昏黄的灯火中，有袅袅热气、有缕缕麦香。

　　他一怔，不觉驻足了。

　　罗玉卿一路无惊无险回到卧房，彼时罗陈氏果真已急得没了章程，绕着八仙桌团团直转。小丫头碧玺原本守着二少爷睡着的罗汉床，缩在脚踏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听见声响，猛一激灵就睁开眼，与罗陈氏前后脚迎上来：“二小姐回来了！”

　　“卿儿！你可要吓死你娘了！”罗陈氏仍是老样子，话未出口泪先流，“怎地去了这样久……没事吧？没事吧？有人为难了你不曾？”

　　罗玉卿将食盒在桌上放稳了，这才握着母亲的手柔声安慰：“官人们都是秉公处事，怎会为难与我？盖因灶房中颇有些凌乱，我一时寻不见有现成儿的点心吃食，只好现包些素馄饨煮了拿回来，这才误了些时间，叫母亲空等。”

　　她说着，碧玺那厢已乖觉地自去开了食盒，将里头大碗的馄饨并几只高碗小心挪出来。

　　小丫头尚且不懂掩饰，一双眼紧扒着碗里鲜香的馄饨，边咽口水边喏喏道：“太太、二小姐先用饭吧，饿久了伤身呢。”

　　罗陈氏素来待人宽和，见她这般情态难免心生恻隐，可这馄饨是女儿千辛万苦做了带回来，她又怎么能随意慷他人之慨？于是犹犹豫豫地看向女儿，预备着无论如何，她总是要听凭她打算。

　　“碧玺也跟着一道吃些，份量尽够的。”罗玉卿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因早有准备，此时也并不为难，面色自然地吩咐她，“去叫二郎也起来用些，下晌那点子花糕可不当什么。”

　　“谢谢二小姐！”听着有自己一份吃的，碧玺一张小脸立马笑开了花，一溜儿小跑地去叫小少爷起身，罗陈氏也暗松口气，面上露出些隐约笑纹。

　　“得母亲言传身教多年，女儿又怎么会苛待底下的小丫头们，您可是关心则乱了。”轻声细语说着，罗玉卿拨出一碗馄饨，点了些许芫荽推至母亲面前。

　　“荠菜腐皮馅儿的，母亲趁热吃。”

　　罗陈氏两手扶着碗边，慈爱又有些感慨地望着她：“是我想岔了，总怕你处事思虑不够，怕底下人心中怨怼你，做事不够尽心，更甚者阳奉阴违。却忘了你自小长在你祖母膝下，这些事上可比母亲要周全太多。”

　　做母亲的总是这样，即便心里明白儿女已经有能力独当一面，也总是忍不住地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