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30、第 30 章

　　三十、
　　第二日一早，顾采之与张思绵便启程上路了。张思绵身子娇，没出过远门，什么都想带着。路上所用的衣裳穿戴，佩帏扇坠，以至于冰块，茶饮，巾栉，熏香……大包小裹装了好几车，好在仆从众多，也用不着两人亲自经管。

　　张思绵搀着顾采之的手走到马车前，一个仆从连忙跪下为她充当垫脚石。张思绵踩着他的脊背上了车，回眸之间，却见那仆从竟眇了一只眼，眼球像是被挖出去了似的，在眼眶里留下一个深坑，张思绵吓了一跳，颤声道：“相公，那人的眼睛怎么了，好生怕人。”

　　顾采之扫了一眼，道：“许是天生的吧，害怕就别瞧了。”

　　张思绵点了点头，转过头去不敢再看。顾采之回过身，神色陡然变冷，对随从吩咐道：“那奴才的眼睛吓着了夫人，该怎么做，不用我说。”

　　“是。”

　　车夫一扬马鞭，车轮滚滚向前，此时谁又能认出来，那个眇了眼的卑贱奴才，正是曾经东平牢狱的牢头呢。

　　二人一路上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七月中旬，方到了扬州境内。江南水乡，比起北京城来别有一番景致，张思绵女儿心性，比起北京的恢弘庄严，自然更喜欢这里的细腻旖旎。

　　两人行至运河渡口，只见杨柳依依，烟笼长堤。岸上伫立着一排玲珑楼阁，带着江南独有的曲致温柔。岸还停靠着几个货船，正在装着货，力工们一声声地吆喝着，与这景色虽不协调，却也平添了一种烟火之美。

　　顾采之下了船，望着远处的人群，目光忽然凝住了。张思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货船旁边，站着一个身着淡绿色软水薄纱裙的女子，发如乌墨，肌肤似雪，秋水般的眼眸盈盈闪动，竟是一个绝丽的美人。

　　江南的美人，与京城的又不相同，削肩纤腰，延颈秀项，虽不若京城贵女的富贵雍容。可在这娇软之中，却有一股别样的韧劲儿。就像那河岸边的柳条，弯而不折。

　　张思绵见顾采之一直怔怔地瞧着那女子，觉得有点不对，正要询问，忽听得有人喊道：“闻溪！”

　　岸边又走来一个男子，与那女子说了两句话，二人便笑盈盈的，肩并着肩一同去了。

　　而听到那两个字，张思绵顿时浑身冰凉，她叫闻溪，原来那两个字竟是她的名字。

　　一路上，张思绵都有些心事重重，而顾采之也一直心不在焉的，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扬州并非他的故土，可他却常常抚摸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发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采之哥哥，你瞧我插的这花好不好？”

　　张思绵走到他身前儿，晃了晃头，一朵红色的琼花正插在她的鬓角上。顾采之笑了笑，道：“好看。”

　　“和刚刚那朵儿黄色的比呢？”

　　“这个更好看。”

　　张思绵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刚才她才没有插什么黄色的花儿呢。

　　两人当晚便在扬州城的官驿中住下了，当地的官员听说顾采之来了，亲自安排设宴款待。顾采之当天的心情似乎尤其好，喝得大醉，张思绵扶他回房的时候，脚步都已经摇摇晃晃的了。

　　顾采之向来自持，这喝醉酒还是头一遭儿。张思绵将他扶到床上，脱了鞋袜，又吩咐人下去打水。丫头们还没回来，顾采之却突然睁开了眼，笑眯眯地望着她。张思绵吓了一跳，用手肘轻撞了他一下，嗔怪道：“原来你没醉啊，那做什么叫人扶着走，可累死我了。”

　　“醉了，”顾采之笑道：“只是这会儿一看见你，又醒了。”

　　张思绵道：“怎么，我长得那么吓人，给你的酒都吓醒了？”

　　顾采之笑了笑，灼热的气息缭绕在她耳边，道：“不是吓人，是迷人，只肖瞧你一眼，这酒醉就不算什么了，是心醉了。”

　　张思绵两颊升起一丝红晕，抿嘴浅笑道：“就你嘴甜，我看你是被自己的嘴甜醉的。”

　　“那你尝一尝。”顾采之说完，起身去够她的嘴唇，张思绵嘤咛一声，含羞躲闪着。顾采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到了床上，随后伸手就拉下了帘帐。小嬛刚打了水回来，只见光影昏黄，靡情缱缱，两个影子在帷帘后分分合合，脸顿时红到了耳朵根，慌慌张张地又退下去了。

　　顾采之今夜也不知怎么，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近乎疯狂地在张思绵身上汲取着，直到张思绵娇喘连连，求饶不断，才意犹未尽地放了手，他躺到一旁休息，宽阔的肩膀上已经出了一层的浮汗。

　　顾采之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温温沉沉的香气，出了汗的时候更浓。张思绵小猫一样地蜷缩在他怀里，有些贪婪地闻着。只是顾采之好洁，每次情尽之后，总要擦洗干净了才能睡去。他起身去浴房洗过，才又重新躺回了床上，不一会儿便发出了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张思绵忽然听到他道：“闻溪。”

　　第二日，顾采之起来的很早，今日是江苏布政使请他府中用膳。张思绵揉着惺忪的睡眼，恼恨地道：“赴个宴而已，干嘛这么早就来叫人？”

　　这布政使又怎知道自己请了顾大人一顿饭，却将顾夫人得罪了个彻底，顾采之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你睡你的，我到他府上说两句话，吃饭的时候再派人过来接你就是了。”

　　张思绵虽然不愿意让他走，也只能点点头，抻了个懒腰又躺回了床上。她隔着那悠悠帘子，看着顾采之张着双臂，任凭几个小丫头在他身上穿戴整理。一袭宽镶白玉的鸾带，束着他狭窄修长的腰，随随便便地往那里一站，便是一股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张思绵突然问道：“采之哥哥，我昨儿里听到你叫闻溪，那是什么意思呀？’

　　顾采之顿了顿，道：“我有叫过么？

　　“有呀。”

　　顾采之微一沉吟，淡淡道：“没什么，那是过去的我。”说完，举步而去。

　　闻溪正在院子里，摆弄着她廊檐下的几株琼花，这花儿这些天到是长得越来越好了，夜里散着满园的香气。忽见外边走进来几个嬷嬷，领头的身着深棕色缎面绣八宝如意纹长袄，撒花阳绿百褶裙，通身气焰张扬，一见便是有些身份的。那嬷嬷扫了闻溪一眼，冷着脸道：“你就是柳闻溪？”

　　闻溪侧眸，只见府里的小丫鬟急匆匆地在后边追赶，这几个人显然是硬闯进来的。她挥手示意丫鬟退下，道：“我就是，几位不请自来，不知为的何事？”

　　那嬷嬷轻蔑地道：“跟我们走吧，我家夫人叫你去问话。”

　　闻溪道：“你家夫人又是谁？”

　　那嬷嬷皱眉道：“叫你去你就去，啰啰嗦嗦地干什么？我家夫人的名姓，岂是你能问的？”

　　这人态度如此无礼，闻溪正想将人请出去，心中又忽地一动，看这几人的穿着打扮，到像是北边来的，操的也是北京口音，莫非这位什么夫人，是官家的人？

　　想到这里，闻溪觉得去一趟也好，毕竟几个小鬼口里能问出什么，要想探明白底，还得见一见这真阎王。

　　闻溪当下便换了衣裳，随那两个嬷嬷而去。这位“夫人”与她会面的地方就在渡口边上的悦茶坊，这是一家远近闻名的茶楼，平时熙熙攘攘的，今日却被清了场，四周静悄悄的，屋里的檀木楼梯蜿蜒而上，站满了丫鬟仆婢。

　　这些人都是那夫人的家奴，排场到是不小。闻溪上了楼，只见那窗边坐着一个华服妇人，一身明黄色分领绣沧浪如意纹的罗衫，头上插满珠翠，生得亦是杏眼桃腮，大气富贵。

　　闻溪吃不准的她的来历，便没说话，只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那嬷嬷双手交叉在腹前，规矩地站在夫人身后，又冷着眼叱责道：“大胆，夫人面前，哪有你坐着说话的份儿？”

　　闻溪波澜不惊地道：“恕我眼拙，不知您是哪家的夫人？”

　　那嬷嬷是被授了意，安心要给闻溪一个下马威的，冷声道：“夫人的身份，岂是你一个小小贱民随便问的？夫人今日召你前来，是有话问你，你需得据实回答，若有半句虚假，当心打烂你的嘴。”

　　闻溪淡淡一笑，道：“夫人是贵人，本应当与我这样的草民不相往来。只是这里一非衙门，二非朝堂，不管您是什么身份，都应当是请我来，而并非召我来。这青天白日的，夫人想打烂别人的嘴，也总得有个说法。不过我看夫人您的容貌气度，到不像是个乡野泼妇，会无缘无故地动手打人，想是有些个家奴狐假虎威，仗着您的威风痛快说嘴罢了。”

　　“你……”那嬷嬷听到闻溪说自己狐假虎威，气得脸上一红，刚要反驳，便被那夫人叱道：“行了，你下去吧，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份儿。”

　　那嬷嬷年纪不小了，在府里也有些身份，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被训斥，顿时臊得满脸红胀，恨恨地瞪了闻溪一眼，便退下了。

　　这夫人当然就是张思绵了。她因着怀疑闻溪与顾采之的关系，趁着顾采之去布政使府里赴宴功夫，偷偷把闻溪找了来。她心里对闻溪有敌意，就故意让家奴给她一个下马威，听闻溪这样说，又不大好意思了，否则岂不真成了她口里说的野蛮泼妇了？

　　张思绵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不得不说，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她的五官并非完美无瑕，只是那水晶似眼眸，乌云似的头发，谈笑间云淡风轻，有种别样的魅力，让人不禁联想起溶溶月华，皑皑白雪，清灵圣洁。

　　这样的美人儿，难怪顾采之会念念不忘了，张思绵心里有些酸涩，道：“我问你，你和采之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思绵本来就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这两天，这闻溪二字像座小山似地压她心口，让她坐立难安，如今见了正主，再也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闻溪听了这话，顿时就明白了，这华服夫人一定是顾采之的妻子，不知怎么到扬州来了。莫非是在京城里听说自己曾经与顾采之订过亲，故意找茬来了？
　　闻溪明白面对这种官家小姐，还是要以安抚为主。毕竟她们的脑子都不大灵光，冲动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自己真与她结了仇，柳家的生意也要受影响，为了一个顾采之，实在是不值得。

　　眼下还是尽快把她打发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