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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妄语多3 ...

  •   逾日,高缘便交付他鞫讯的成果给今上,今上读后显然极其震惊,手执沾染鲜血的熟宣轻微地颤栗,高缘郑重其事地肃拜道:“李荷苜是濂王府旧人。濂王命殒后她遂潜伏到禁庭,按照宫籍所载她应是掖庭局内人的私身(1),是请托才得进入掖庭做事。经由六载竟然到了尚书内省做女史,不日前坤宁补足祗候她便贿赂当事的祁女史将她增入其列。”濂王,很多载前就已身死魂销,竟然还能凭借一名默默无闻的内人再次腾跃他的眼前,害得他的妻房遭受这般折磨和痛楚。他畴昔很清楚,虽则皇考新得王娘子,但对江德妃的恩遇却只盛不衰。濂王曾也是皇储的商榷人选,高缘暗暗窥觑他的神情,“官家欲怎样处置李氏?”

      今上攥紧那张单薄的宣纸,高缘便深深垂首。他心知欺辱和毒害他的皇后尚不足够引他盛愠,但濂王却对他意味非凡。今上遽然开口道:“命缪煊执凌迟刑。”话音将落便见张弘典进殿禀奏道:“官家,缪宫正来报,说李内人畏罪自裁。她先是意欲闯入内狱,而后高声呼喊仿佛疯癫,最后刑官只得恫吓,但她竟然欣然撞剑而死。她临合眼前还曾留遗言,道除却他无人能诛戮我。”茶碗应声掼地,张弘典旋即也跪倒谢罪。先帝对今上的漠视和嫌恶是他数年的心结,他焉不知濂王和衍王两人素得先帝宠遇,而他却只被视作赵澍的养子。

      高缘却回想起半时辰前他去鞫审荷苜,她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甚至清唱着一首民谣,仿若囹圄亦是悠哉悠哉的园地。她见高缘便微微笑道:“高副都知又来寻我叙旧?您可真清闲,想皇后数日来精神恍惚、如得癔症般疯癫,官家定快要废黜她了罢?”高缘于她身前数尺蹲踞,“皇后御下宽厚,待内人待遇堪嘉。你真是良心湮灭。我想你正是想官家诛戮你的家眷,否则当日你怎能眼睁睁看你妹妹受刑?”

      李荷苜纵情欢笑,仿佛快意非常,“死掉的,只是这具躯壳。往生的却是我的精神和魂灵。他们先后将我卖给豪爵和勋贵作奴婢,我仿佛一个物件被他们送来赠去。为了百文银钱便卖掉亲生骨肉,他们不该死吗?他们该到地狱承受廿道酷刑,被修罗鬼魅缠身,该被凌迟车裂!他们既这般想活着,我偏要他们都去死!而那些族眷又有甚惜?拿着贞烈牌坊要烧掉我们,举着贤德牌坊要踩死我们,他们死了便最好,免得祸乱人间呀!我会等着他们和我团聚的,我会瞧着她们下地狱,和我一起下地狱!”那银铃般的笑声破天荒地刺耳,她率真地不停发笑,仿佛已然大仇得报、心愿得偿。

      谕旨下得很快,诛戮九族。这般的血腥已然很久未能目睹,同时伴随对宫人私身的清剿使得她们噤如寒蝉。高缘见有坤宁殿的祗候匆匆禀报,“官家,娘娘说要去赏桃花,我等不敢横加阻碍只能由得娘娘去。”今上即刻起身斥喝道:“遣人清道!速速遣人清道!”

      陶陶园。清露伤势未愈且今上不准她随侍皇后身侧,遂现下只由寒蝉近侍。贞献近前惟显倩影绰绰,颀长窈窕。不等斯人顾首她身侧便有黄门悄然提步提醒。原是高芸今日盼尝桃花羹遂来采摘。经由黄门的提点她翩然施礼道:“顾娘子金安。”她遂朝高芸稍稍躬身,却懵然不知她是谁,寒蝉虽知却不敢擅告,最后是高芸自报家门道:“奴高氏,是上月惠康孃孃接入宫的。”见衣着非尚书内省,非嫔御便是贵女,她也只能遮掩至此。贞献冁然而笑,曲膝还礼。高芸即刻道:“听闻娘子您日前抱恙,不知贵体是否康复如初?”

      贞献眼却飘忽到灼灼的桃花群中,但仍然遵循礼数答道:“劳驾内人担忧。只是寻常风寒,近日按方服药便觉缓和。”高芸授意她的内人将掇花的花篮递给皇后,“服药难免口舌苦涩,这些桃花请您收下,嘱祗应们熬些粥羹给您解苦罢。”贞献端量她片刻,竟觉头昏脑胀,瞧她又极其眼熟,不觉抚额感慨道:“高氏?我好似不记得我昔日曾见过你,却缘何这般熟稔?”

      高芸速到前搀稳她,“许是昔日命妇入宫拜谒时,奴奴有幸得见娘子罢。娘子病体尚未痊愈,奴搀娘子回阁歇息。”而她皓腕的翡翠镯却令她怔愣,顾贞献倏地攥住她的腕子使得高芸周身颤抖。她虽能表面掩饰,但这镯子确是她两月前赏赉的生辰贺礼。“高娘子?”

      寒蝉想她这数日虽意识游离,却能间隔地忆起现下的旧事,譬如她的远晟并未夭折,她的阿瑜现非十岁。高芸并不甚解她的病情,只觉她举动态度不似往常,遂顺着她说罢了。不等她解释便见衮袍,遂朝后撤退数步给今上请安,他揽住贞献便问道:“文楷建议你卧床静养,你怎地到陶园来了?”她凝望他的眼神带着深邃的疑惑和迷茫,却如常答话道:“每日待在坤宁殿着实憋闷,遂唤人跟着出门走动。”

      他却显然注意到她称院所为坤宁而非书麟,俨然是欣喜若狂道:“你可算要康复了!”高芸始终端立周遭,见今上审视她便谨慎答道:“娘娘既染风寒宜留殿静养,妾恭送官家,恭送皇后娘娘。”他仍具警戒神情,但高芸聪颖慧黠,她莫敢将皇后罹患的病症对外透露。他扶她回到坤宁殿,见殿门外踟蹰一人,见她便倏地跪倒哀求道:“惊扰娘娘,奴死罪。但奴有紧要事体要禀奏娘娘。郎主要休弃女君,还请您替女君做主啊!”

      便是这一句使得她受到惊骇,回殿便朝椒墙撞去。今上揽拽不及只得攥住她的袖摆,这一招数使得她摔在原地,旋即萎顿倒地哀嚎。他只能张开双臂将她搂住,任凭她怎样捶打都不敢使她摆脱钳制。寒蝉也跟随跪下握紧她的柔荑,倏忽她气息奄奄道:“我的远晟是被皇后害死的,寒蝉,是崔皇后害死了我的骨肉。官家他焉能视若无睹,姑息纵容呢!远晟的乳母俱是她掌眼,乳母的饮食更需有定例,怎么可能乳母瞬间暴毙而我的孩子也意外病逝呢?那是我十月怀胎诞育的哥儿啊,你要我怎能不痛彻心扉、痛断肝肠啊?我要去坤宁殿杀了她,你取我的银剪金剪来,我要和她同归于尽!”他看得难落忍只能侧首,片刻她晕厥便将她抱到软榻歇息,又唤来禀报府讯的宫人。见寒蝉唤她娘便晓得是辛未身侧陪房朱氏,“别搅扰皇后歇息,禀给朕罢。”

      朱氏跪倒道:“奴是求英国公内眷将奴带进宫的。郎君闻讯得知娘娘近日病弱不召命妇,便借故要休弃女君,意欲扶正姨娘冯氏。”他则简明扼要,“休妻非同一般,难道顺国夫人干犯重罪?”她旋即接口道:“是冯姨娘挑拨离间,因前日食物相克险要她的性命,索性嫁祸给女君,竟敢说是女君要毒杀她!女君闻言怒不能遏和郎主争辩,郎主竟说她砌词狡辩罪增一等,当即便要召集耆老决议休妻。但族老皆称女君操持内务甚辛劳,且给顾氏诞育继嗣,且是当今皇后母绝不能轻易休弃。郎主却称皇后焉能有位丧德败行的母亲,坚持要休妻。族老们又提起说国朝旧例妻妾嫡庶泾渭分明,即使是休妻亦不能擢妾成妻。郎主竟然说连官家都能升嫔御做皇后,他缘何不能擢妾成妻呢?女君悲愤欲绝,当即投湖明志,说死也要死在顾家。后被女使救起却奄奄一息,至今仍然缠绵病榻。林哥儿懦弱无能,万事悉听郎主的叮嘱和授意,即使是母亲遭到奇耻大辱他亦不敢求情。许娘新婚燕尔不能轻易叨扰,谚娘弱龄不堪托付,现恐怕唯独皇后能救她!”

      他凝望屏风后的幔帘,“皇后病体未能痊愈,你莫要擅自搅扰。张弘典,即刻拟制圣谕,即日加皇后母辛氏诰命秩,于顺国封号后添延寿两字。速遣皇城司使授口谕到顾府。”张弘典承谕旋即去知会黄门,朱氏仰首却不解其意,难道不该给谕旨命他绝不能休妻?故而她斗胆请教道:“单给女君赏赐便能阻滞郎主休妻吗?”她是不懂进秩品阶的深意,然而寒蝉却朝她摆首示意莫要再问,似乎事涉皇后他便极其耐心,还微微笑道:“除非顾参政敢抗旨。”

      今上口谕传到顾府时辛未尚且神智昏昏,是顾参政独自接诏。俄而他向通禀谕旨的皇城司使深深揖手,“请使君代我叩谢官家圣恩,微臣谨遵官家圣意。”

      翌日负扆后今上和颜召参知政事顾氏留身赐对。他指向周遭的一摞的奏章,示意张弘典交给顾参政,“请爱卿翻阅。”饶是今上语调稀松寻常顾参政却严阵以待,仍然维持跪倒而躬身的谦卑姿态。如数的劄子尽是弹劾他无端废妻,容妾僭越。私德有亏等同公德亏损,他旋即举手加额肃拜道:“臣欲休妻是有缘故的。内眷辛氏善妒成性、罔顾人命,甚至要谋害内宅妇人。如此悍妇臣岂敢托付中馈。”他微微抬手示意他暂停,起身步到他跟前莞尔竟然展颜笑道:“朕的皇后可丧父,却不能有位私德亏损的爹爹。就如爱卿恫吓您的妻房那般,朕今日将这番话赠给爱卿。盼能勉励爱卿重归正道、勤勉政务。褒宠妾侍也要观德行,即便是貌色诚嘉却如蜂虿虺蛇,磨牙吮血便能将活人化作傀儡。正所谓祸起萧墙,家不睦则国难行,道理宜同。”

      见顾参政面色铁青,今上迤迤然俯身疑问道:“爱卿欲以朕废黜崔氏进谏吗?你的意思是说现今皇后顾氏和你的妾侍冯氏可以等同?朕不曾追究爱卿将贱籍女子引入府邸已是恩赐,人总该适可而止。时常出入秦楼楚馆,陪同勋贵豪爵的女子,经由同僚引荐给爱卿,逐渐成为爱卿后院中最出挑的一个,这段风流韵事倘或传扬出去,顾卿还有半分颜面执笏上朝吗?即便爱卿忝颜混效不知,朕的皇后怕都要替你羞惭。”顾参知羞愧,遽然朝他顿首道:“请官家示下。”今上微微笑道:“正所谓家宅宁静便能万事兴隆。顺国延寿夫人是皇后亲母,爱卿该当厚待。冯氏原于十载前便该埋进黄土,化为尘埃。容她苟延残喘竟还不足她意。不敬皇后、挑唆滋事、跋扈傲慢、贪得无厌、得陇望蜀,爱卿说应如何处置?”

      顾参知只能默默忍耐,甚至挥泪戮妾,“官家垂诫,微臣感激涕零。伏愿圣躬康健,凤体早日复原。臣当即刻处死对皇后不敬的罪人冯氏,愿物议早日平复。”见他俯首卑微的模样今上却毫不动容,“今朝朕对顾氏宗族的如数恩赐皆源于皇后,倘或顾氏亲族谁胆敢忤逆抑或不恭顺,必定和今日冯氏一般下场。是谦恭谨慎保得今日尊荣,还是惨烈潦然进而死无葬身之地,全凭卿等决断。”顾参知额头触地了然道:“臣谨遵教诲,深谢官家恩典。”

      坤宁殿,司饰金绾绾替皇后篦发带冠。原以她受到朱氏刺激癔症要更重,孰料她竟然全然清醒过来。金绾绾替她戴妥凤冠便恭谨地退到周遭,闻人呈禀圣驾亲临她便提裙欲出殿迎候,却在殿前见到他惶急的身影,就此叉手矮膝道:“圣躬万福。”那双眼眸终于不再是茫然和困惑,而是炯炯有神、神采奕奕。他欣喜逾常道:“今日终得以大好,所幸文楷两个真堪重用,我瞧都该赏。能教你恢复如前果真是善,大善,甚善,极善!”

      她眉开眼笑,遂握他手道:“听闻妾患病期间官家一直费心周全照拂,妾原便想到紫宸殿去叩谢恩典。”他摆首,倏地展臂拥住她,“可算是好了。还谈甚恩典不恩典的,就算我费心也总要御医们夜以继日地调制药汤,需你每日静养憩息。只要你能康健安泰,便是最好的恩典了。”

      她静默地伸手揽他,捋捋他的后背笑道:“听寒蝉说疯言悖调说了不少,还请官家莫要介意病中谵语。”说得煞有介事,且形神兼备。很难教人怀疑是谵语和梦呓。可既是她这般讲,他便不能追根溯源问个究竟。倏忽他摩挲她的脸颊,“往昔旧事是我过错太深。我未能思虑你的难处,且拿菩萨的约章去要求你。今后你愿怎样便怎样,我定然不增置喙致你愠恼。”贞献不禁笑道:“旧事羁绊妾的确谬深。正所谓过分则水满则溢,不及则焦渴难耐。或许妾还需好生磨砺方能和您做般配夫妻。”

      他急急道:“怎地便不算般配呢?连孃孃都说我们是檀郎谢女,能够一辈子举案齐眉,期颐偕老呢。”她遽然环他的脖颈,他旋即搂住她,手轻微地拍着她的脊背,“就像您答应妾的,我们要厮守终生。”他抚抚她的鬘发,“没人是尽善尽美,完满而了无瑕疵的,即使是昔日的孃孃。因此你也不要苛责自身,要懂得难得糊涂。”她眉眼弯弯笑着颔首,他即搀她起来一同到膳桌去用午膳。

      午膳时分曦阳粲明,投射在那圆圆的膳桌,将人影拉得颀长。照映着她的笑颜,比陶陶园的芳菲还要明媚绚丽。他瞧着垂首举箸的妻,只觉这一刻是他最圆满的时刻了。

      愿你无病无祸,常喜乐,绝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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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妄语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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