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王小团儿

4、蓮•瞳•靜寂

　　早上醒來的時候她覺得頭有一點暈暈沉沉的。洗了臉，照照鏡子，髮現右邊的臉稍稍有些腫——她用手指碰一碰，還有些微的疼。這才清醒過來，昨天真的是遇上小流氓了。
　　畫夾里的畫也毀掉了一半以上。瞳的那張明信片，也臟了，靜靜的躺在桌上。
　　昨天路燈下的那個女孩，揣著小刀前襟濺了很多血的那個長頭髮的女孩，像幽靈一樣從她面前消失了。
　　那個女孩叫蓮，紅蓮的蓮。
　　她記得她的眼睛很亮，在路燈下面的輪廓很清晰。她不認識她，她記得她的聲音有一點喑唖，她壓低了聲音講話的時候她誤以為她是一個少年。寬鬆的白T恤，瘦削的后背。
　　使勁的搓了搓臉，搓到生疼。她覺得自己好像剛剛經歷過什么奇遇一樣。
　　不。那確實是奇遇。
　　“穆思佳，妳的信——”
　　她應了一聲，跑出門去。
　　宿捨很擠，不到20平方米的地方得塞進4張高低床和四張大桌子。她鉆過去，接過勤工儉學的學生遞過來的郵件。
　　又是明信片。瞳的。這次是來自佈達珮斯。很東歐的照片，瞳式的問候。
　　Cici。Lacrimosa。祝安。瞳。
　　都說了，為什么是Lacrimosa……
　　她不知道瞳最近在做什么，昨天還在佈拉格，今天就到了佈達珮斯。她似乎是一隻永遠不曉得停歇的鳥，永遠處于飛翔的狀態中，彷彿腳一落地的瞬間就是它死去的時候。
　　但是她還是樂意收到她的明信片。不知道為什么她感覺跟她的相處那么自然，雖然她們相處的時候很少說話，基本屬于做伴，甚至于她覺得她跟瞳之間不熟悉——她們從來沒有聊過任何心事，也沒有太多感情的錶露。除了那天晚上。
　　她擁抱了她。她淚流滿面。
　　從前的時候瞳會時常想要騎單車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初中的時候她們住在一個臨近西江的小城里，那個時候瞳還沒有出國，她也還沒有談過戀愛。那時的瞳有一輛藍色和白色的單車，是男生式的帥氣的單車。瞳經常對她說，Cici，我們騎單車到陽江去吧。那裏我們可以看到很壯觀的海。真正的海。
　　然后她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着她。而她總是沉默。她說：“瞳，我沒有時間。而且我也沒有單車。”
　　其實回想起來，主要是覺得跟瞳還沒有熟悉到那種地步。不過話說回來，她還沒有遇到過跟她很自然的無話不談的人。那種人彷彿在她的生命里從來都不存在。
　　然后瞳就又恢復了沉默。她說，不要緊，Cici。那個地方有一點遠。
　　想起來似乎她對于瞳還有一點的愧疚。
　　她知道瞳在初中的時候就有一個男朋友。三十多歲，已經出來做事很久了。那個男人不好看，對于她們來說也不年輕，但是他擁有了溫柔的瞳。每個週末放學的時候她就看到他開了黑色的小車來學校門口接瞳，瞳一言不髮的跟着他走，星期一的時候又一言不髮的回來。
　　初三下學期的時候，瞳有兩個月沒有來上課。然后某一天收到她的短信，她已經辦了轉學的手續。
　　我想見妳。Cici。很想很想見妳。瞳說。
　　她感到奇怪。因為跟瞳認識了三年，她安靜到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類似的話。瞳隻是一直默默的在她身邊，彷彿是一隻原子筆，一包小紙巾，理所當然的，默默的存在在那裏。
　　那天晚上在瞳的傢裏，她喝了一點酒，瞳也喝了一點酒。瞳靠在她背后，喃喃的說，Cici，我懷孕了。我不能再來上課了。我要去醫院，結束了以后，我要去外國。
　　怎么可能。瞳。妳才上初三。說好了要一起考一中的……
　　我沒那個本事了。Cici，妳跟我不一樣，妳有未來。而我有的隻是過去。我曾經為了自己的未來把自己賣給了一個男人。后來我髮現我錯了。我不愛他。我根本不愛他呀。
　　她沒有辦法說話。瞳望著她，淚流滿面。
　　我跟他在一起，不是因為愛，他需要的隻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我七歲的時候他誘柺了我，后來為了獲得我想要的東西，我自願跟他在一起。Cici，妳鄙視我吧，我那么賤。
　　她抱緊她。出國？出國以后又怎么辦？她能夠去哪裏……
　　我會去很多很多的地方。見到很多很多的人。瞳喃喃自語。我曾經愛了一個人，愛了以后髮現自己沒有辦法回頭。Cici，我真討厭自己。
　　她想問那個人是誰，但是習慣性的沉默讓她開不了口。隻是她知道不會是那個開黑色小轎車的男人。
　　最后瞳在她的床上沉沉的睡去。睡去的時候緊緊的攥住她的手。她看到她眼角始終是濕潤的。瞳的手那么涼，手指那么無力。她不知道瞳是想抓住些什么東西，隻是忽然這樣的親密讓她不習慣。她和她從來都是熟悉而陌生的，像桌子上的兩個杯子，放在一起，很安心，但是互相都沉默。
　　瞳在巴黎，在馬爾堡，在馬德裏，在威尼斯，在東京，在新加坡，都給她寄過明信片。她似乎是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她寄，卻又從來什么都不說。她想給她回信，又沒有地阯。
　　瞳像是一隻飄零的鳥，她屬于很遠很遠的地方。
　　也許她不暸解她。就像她不知道她為什么想要跟她一起騎單車到那么遠的陽江去看真正的海。
　　所以初戀的時候她會對那個男生說，我們騎單車到鶴山去吧。去那裏的鄉下。我想騎著單車遠足一次，晚上可以留在那裏看星星。
　　她說不清楚是不是瞳帶給了她一種漂泊的慾望。
　　還是說，為了初中時候的遺憾。
　　和瞳一起的時候的遺憾。
　　瞳的眸子是琥珀色的，淡得幾乎透明。瞳的整個人也是淡淡的，喜歡在夏天的時候穿棉布的襯衫，卡其布的褲子，翻邊的帆佈鞋。她很痩，痩得形銷骨立，但是她看着她微笑時候的眼睛很美。瞳的眼睛會說話。
　　瞳天生不屬于那個三十歲的開黑色小轎車的男人。
　　但是她卻為了他懷孕了。停學了。逃到國外去了。
　　而且，她不愛他。
　　自從瞳走了以后，她又見過幾次那個男人。他的身邊已經有了新的女孩，很小，跟瞳差不多年紀。他們在一起像一對父女，一如以前他和瞳在一起一樣。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不是給了瞳一筆錢。他是不是先強迫她，然后買斷了她的青春。
　　瞳說，我的人生在七歲那年，已經全部毀掉了。
　　她想起那天晚上的瞳，心裏總是有點微微的疼。寂靜。瞳抱著她的時候，手臂都是絕望的，她的身子微微的抖，她說，其實我不想走的。Cici。我真的不想走。
　　那就留下來。她說。
　　可是Cici，我做錯了。我已經回不了頭了。就算我留下來，也什么都沒有了。
　　瞳。
　　空氣中都彌漫著酒精的味道。
　　兩個女孩在小小的斗室里擁抱著，用彼此的體溫取煖。
　　有很多話說不出口。因為經歷了太久太久的寂靜。三年的沉默，終究沒有在那一個晚上打破。
　　本來她想要說，跟妳在一起很安心。瞳。即使我們沒有交心。
　　其實我恨那個奪走妳的男人。妳應該值得更好的。
　　我不想妳走。
　　我原可以騎單車陪妳去陽江看海的。
　　……
　　櫻花兩開兩落。
　　瞳終究沒有回來。
　　她也沒有再跟別人騎單車，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唯一值得慶倖的是今天的陽光還好，在三月這種春雨連綿的天氣里算是很難得。她仔細的把頭髮梳下來，擋住自己稍稍腫脹的臉。
　　因為今天教五有翁子揚教授的講座，是必須去聽的，好像講的是漫畫——也罷，雖說她的興趣不在漫畫方面，但還是有着畫夾上的熱情。畢竟知名的藝術傢絕少有機會親自接觸到。
　　也要提前去搶位置。
　　“穆思佳，妳的傘沒帶——”
　　“今天大概不會下雨吧。”她一面急匆匆的出門，一面回頭應道。
　　從湖濱到教五，經過櫻花大道的時候大概一腳下去就會踩起一地的花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