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今生》regina

15、15

　　叶钧儒将自己紧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桌上的烟蒂堆得像小丘，咖啡喝去了满满一铁罐。房间里乱得好像刚刚经过沙皇宪兵的搜查。
　　阮疏影走了，这儿就只是单人宿舍而不是家庭了，“家庭”这个概念的一切内涵和外延都不存在了。
　　阮疏影走了，本来叶钧儒的心情可以松快一点——他越来越为缺乏爱情烈焰的夫妻生活感到羞愧，他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同居生活实际上已将自己和阮疏影置于难堪的地位。
　　虽然由阮疏影突然提出来分离是他始料所不及的，虽然这种分离来得早了一点，虽然阮疏影怀着痛苦、绝望、牺牲的决心而走是不符合他原先的设想的，但既然来了，就让它来吧，迟早总有这回事，一切都还来得及商量和解释，所以陪她去柏林时叶钧儒的心情倒也不很沉重。
　　潮湿、阴冷的冬天过去了，阮疏影来了一封信，叫叶钧儒到柏林去一次。一月，叶钧儒到达柏林。不久他的次子诞生了。钧儒亲自照料产后的阮疏影。
　　经过这次分离，两个人都更冷静，更成熟了。 “钧儒，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写信太费神思，还是面谈好。”阮疏影躺在床上说。
　　“这次??不要谈了吧，你的身体还很虚弱??急什么呢。” “就权作闲聊吧。”叶钧儒不作声了。
　　“到了柏林后，我想了很多，主要是关于我们两人的婚姻??”叶钧儒瞧着阮疏影的嘴，想制止她。阮疏影摆摆手。
　　“我无意中读到一本小册子，里面有弥尔敦、马克思等人关于婚姻和离婚问题的论述，读了以后感想很多。我知道，你对我是没有爱情的??”
　　“你少说点吧，会累坏的！” 不、这也是我对你的最后谈话了。我说轻点慢点，不碍事的。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我知道。我无法赢得你的爱情，这是我福薄，完全不能怨你?? 叶钧儒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阮疏影却并不伤感。
　　“阿影，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钧儒，让我说完吧。我想过了，前前后后，翻来覆去都想过了。既然你对我没有爱情，我们继续在一起过夫妻生活，还要生育，对你我来说都是可悲的，所以我决心来德国；既然这样不明不白地拖着吊着，有名而无实，倒还不如干干脆脆合法合理地??”
　　叶钧儒按面而泣，久久把头掩在掌心里。 “钧儒，何必伤心呢？你太容易动感情了，所以你总是吃苦头。”
　　叶钧儒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哽咽地说：“阿影，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你赔不是！你不痛苦不伤心是假的！是因为你的理性比我坚强，能够自制！我本来想对你一向你提出离婚，因为这不自主、没有爱情的生活是绞杀我们生命活力的绳索；我本来想让你读了一段时间书以后真正认识到自由的含义，再心平气和地在自由的意志下偿还彼此的自由，想不到现在，由你主动提出来了！” “你提，我提，不是一样？这才是平等、自由呢。”
　　“不，儿子刚刚出世，照中国人的良心，我何忍??” “这又何妨！”阮疏影平静地一笑，“既然有了悟觉，迟早有何区别？儿子明年也是小的，后年也还是小，离他成年，还早着哩，你的又拘泥起来了。” 叶钧儒跪在阮疏影床前，紧握她的手。“阿影，你为我而牺牲??。”
　　“不是牺牲，钧儒，这样说你又自相矛盾了。”阮疏影也紧握住叶钧儒的手，如果说，去年来柏林时我是抱着牺牲的心情的话，那么，此刻，就不是了，完全不是了。我还你自由，也向你索还我的自由 “阿影，答应我，永远做我的知己，好朋友。我们的阿欢和彼得，永远是联结我们的友情的纽带??”
　　“当然！”阮疏影笑了，捧起埋在床褥中间的叶钧儒的头，“满月以后，我们就把手续办一办，然后我陪你去柏林各地玩玩。你写封信去叫西滢也来玩玩吧。”
　　三月，春风吹开百花的季节，钧儒和疏影，由吴经熊和金岳霖二位作证，在柏林正式离了婚。
　　家里的信来了。父亲狂怒的呵责声从纸上直跳出来，指责他不孝不仁，忘恩负义，声明宁可不要儿子却不能不要媳妇，阮疏影可以不是叶钧儒的妻子，却不能不是叶家的少奶奶。
　　僵持了一段时间，父亲的第二封信来了。简短而冰冷的两点决定：一，将疏影收为寄女，侯其回国后仍在叶家掌权理财；二，儿子既然不愿尊重家庭和父母，可以永不回来，并从即日起，停止一切费用供给。父亲的愤怒没有使他惧怕，但父亲的不宽恕、不谅解，冷淡、摒弃，却使他异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