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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江湖(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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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荆草,扎根便生,极易存活,漫野滩涂,到处是它的痕迹。
三年前,江湖上有一名叫问荆楼的组织突然崛起,他们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通,靠贩卖消息为生,却又行踪诡秘,时隐时现。
曾有哪位英雄后人散尽家财,问荆过后寻回失落已久秘籍。也有被弃妇人,一文钱揭下负心郎面具,竟是正派高徒,名声扫地。
买家找不到他们,只能等待这随机好运降临。要多少钱,也全凭对方心意。
若实在十万火急,倒还有一条门路可走。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要问扬州城里最大的销金窟安乐窝是哪,所有人都会有同个回答——那二十四桥明月夜,夜夜俱照亮飞星斋纸醉金迷。
飞星斋每月十五设一场盛会,曰顾菟宴,或比诗文,或拼赌技,或要一株天材地宝,彩头便是问荆楼一个消息。
蛾眉曼睩花魁端坐楼上,隔帘赏墨客豪杰英姿,美人与她玉颈间小小一枚问荆令共引垂涎。
而庄家并不在意参与者怎么比,自己上,请人帮忙,威逼利诱对手,各凭手段,他们只认最后赢家。
又有无数纷争纠葛,由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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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问荆令者,皆是被一又聋又哑且盲的老者领至密室,取得想要的情报。”沈容与坐在抱朴观客堂,朝几人讲述着,“飞星斋老板也只在每月月初收到来自问荆楼的信,因此,至今无人见过楼主的真面貌。”
云珹拿起桌上茶盏,掩住嘴角笑意,也不知道他来处世界里那些判了他死刑的古板老头听说在这儿飞星斋是一家勾栏院,会不会羞愤欲死,还是要砸了人家的店,撵了寻欢作乐的客,免得玷污自己。
剩下三个小孩已将沈容与当成了茶馆说书人,兴致勃勃问道:“既然都想要,就没人硬抢吗?”
他们离江湖太远,尚未曾晓得隐藏在传奇故事下的波诡云谲。
沈容与耐心解释:“那么多人想要,谁又能保证自己是武功最高的那个呢?不如用现在这种看似公平的方法决出胜者,反而机会更大。”
至少还能维持水面上的平静,护好自诩磊落的大侠们面皮上那一分坦荡。
“沈大侠,你要去参加那什么顾菟宴吗?”辛夷溜圆大眼转了转,黑白分明眸子里是明显的揶揄,“你也好赌呀?”
“不,我不是……”沈容与连忙摆手,不知为何,他很不想让云珹有分毫不好印象,“问荆楼出现那一年,我正巧被选为盟主,便被赠了三枚问荆令。”
聂尧的关注则偏到了另一方面:“阿兄,你说飞星斋有什么稀奇,和我们家哪个更好?我们在蜀地也算小有规模,怎么没有那么大名气。”
“若好奇,去看看不就知了。”空青刺道,“你这个甩手掌柜是该操心操心了,别白担了少东家名头。”
“那便去吧。”被勾起好奇的聂尧和辛夷同时灼灼目光盯着,云珹果然同意。
沈容与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没听见这一番同行相轻,实是在难得懊恼,方才为自己急急分辨,生怕被误解,却总忘了眼前这人就是风月老手,是否会不屑于他装腔作势?
恰有小道童来请,言师父今日日诵功课已毕,可以见客。
沈容与趁机制止住几人话题,不自然地道:“道家清净地,不好谈声色。”
他们南下行至瑾城,落脚在城外这座抱朴观,据闻观主翟元望早年也曾行走江湖,后来虽渐渐淡出,但留下了些武人习气,知道是盟主来了,吩咐了人好好招待。
因长期苦修生活,翟元望稍显清瘦,神色温和,他拂尘轻扬,道袍宽大飘然,愈发出尘,朝一行人作揖道:“福生无量天尊。”
“翟道长有礼,多有打扰,见谅。”沈容与抱拳回道。
“小观清贫,沈大侠不嫌弃就好,尚有几间厢房可与两位居士同住。只是……”翟元望视线投向他身后辛夷和空青,“女客却不便留宿,观外另有一间给过路人暂歇的小舍,能否将就一晚?”
“自然。”云珹含笑颔首,“已是叨扰道长了,怎敢挑剔?”
*
是夜,耿耿斜河,有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夜色下,却暗含杀机四伏。
翟元望仍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面露悲悯:“你不该来此。”
竟遇旧相识。
“这不是小辈不懂事,功夫没到家就想出头嘛。”云珹耸了耸肩,无辜道,“我只是来赏月色,碰巧撞上。”
他敛了面上一贯笑意,朝向旁边黑衣的人,声音严肃:“戊一,你自作主张,行事冲动,回去自去领罚。”
他们身后,一根银丝深深嵌入墙中,墙外的半段蔫蔫耷拉着,随微风轻晃不止,是翟元望扯下拂尘一尾,灌注内力后羊毛捻就的柔软也可斩金截玉。
若非云珹刚刚出手及时,恐怕戊一已脑袋不保。
戊一黑布覆面,唯余一双眼露在外面,檐下残灯将熄,他眼中熊熊跃动的火却不灭,仇恨的火焰总是更长久。
听闻云珹的话,他并未辩解,只低下头应是,飞快地退走消失了。
“赏月赏到了我这偏僻后院?”翟元望并未理会戊一离去,也不信云珹鬼话,“我若是你,便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过日子了,何必折腾?”
“像你现在这样吗?藏在三清像下,窝窝囊囊,苟活于世。”云珹摇头,为这早就背弃道祖,嘴上还念着清净无为的假道士叹息。
翟元望被他尖锐言语刺痛,冷笑一声:“冥顽不灵,你又还有几天好活?”
他故技重施,一边试图用旧事激怒对方,同时又一根拂尘毫毛掩在黑暗中直射而去,迅如疾风,悄无声息。
“叮——”
云珹瞬间展开那不离身的玉骨扇,两物交接,发出的竟是金石碰撞之声,尘尾狠狠弹开,其中蕴含内力已被化解,在半空中失去势能,风一吹,便不知飘去哪里了。
“你这是欺负我赤手空拳么?”
翟元望手腕一抖,凝气附力,拂尘绷紧,如笔直坚硬短棍向云珹袭来,而云珹当真素手去接。
那一双十指玉纤纤,本该拨琴弄弦,只拈风流,此刻却牢牢将冰冷杀器握住,令翟元望寸步不能进。
他空出一手拍向云珹胸口,亦有一手锁住他去路,内力与内力比拼,僵持不下。
最后一丝灯油耗尽,烛火颤了两颤,终于熄灭,天地间只剩弯月清光微弱,再看不清两步外人影。
翟元望忽地大笑:“甲一啊甲一,不,现在该叫你云公子,子时到了,你还能坚持多久呢?”
他已能感到对方的细细颤抖,他们挨得太近了,以至于哪怕只一点微光,也能看到一双猩红的眼,似要流出血泪来。
太痛了,一把巨斧要把他劈成两半。这是刻在云珹骨髓里的伤疤,前世今生交织,居然皆是要用疼痛做底色,被逼着将苦涩一一尝过,才能换取一线生机。
他说翟元望在苟活,他又何尝不是?
偏偏翟元望还在煽风点火:“那人已经死了,你缠着他儿子也无用,沈容与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倒是很好奇,你如何活到现在的?”
“聒噪。”
翟元望喋喋不休中听得低低一声细语,眼前人突然撤手,游鱼般滑向左侧,脚尖一转,刹那间至他身后。
太快了,他怎么能这么快?
翟元望拂尘所指失去目标,身后却有一掌击向他背心——
“玄贞册!”
翟元望终归明白了,却也再无开口的机会。
云珹踉踉跄跄走到小池边,咳出一大口淋漓鲜血隐入水中,强行催动真气损伤肺腑,亦牵动旧伤难愈。
他放任自己在地上坐了会儿,奢侈地将真气凝于双眸,好看清那池中荷花尖尖角,含苞欲放,半羞半喜。
这少有放任也只片刻即逝,云珹起身捋顺衣摆,唤道:“乙三乙四,打扫好这里。”
便有两个身影倏忽出现,云珹点点头,转身向有声响传来处去了。
*
沈容与难以入眠,正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他仍在想太玄城中那一起惨案,想宋青究竟是哪位前辈,想凶手和十八年前旧事是否有关联,想初见时云珹一双盈盈笑眼,想他怎么会有一位异姓弟弟,想他对两位侍女也纵容的过分……
打住,他脑子怎么不自觉总围着一个人打转。
苦恼间,猝然听闻远处传来一阵打斗声音,沈容与运转轻功,朝声音源头寻去。
半路上,响动便停,周遭重归寂静,仿佛是他错觉。却忽有一抹人影向观外方向奔逃,他忙紧追上前。
路过观外小舍,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还依稀听见辛夷梦话呓语和空青温柔哄念。
纵使沈容与轻功极佳,只这一个分神,前方那人已然与他拉开一个不远不近距离,既不脱离视线,也赶不上阻拦。
越过城门,有守城小兵昏昏欲睡中被骤然惊醒,揉了揉眼什么都没发现,嘟囔道:“别是见鬼了吧。”
沈容与一路追至一栋雕廊画栋楼宇,终究在香风人海中失去对方踪迹。
他扫过楼上一间间紧闭房门,身旁有浓妆艳抹女子想要会一会这英俊相公,也被他如鹰隼目光骇住,不敢再越界。
沈容与确定了记忆里那人最后影迹,三两步跃上二楼,推门而入——
云珹红衣凌乱,胸前半敞,露出一片雪肌冰肤,发丝如瀑,迤逦至地,正斜卧小倌腿上,由着他喂酒。
还有两三俊秀少年,忙着给这尊贵客人打扇唱曲儿。
沈容与慌乱扭头,靡丽画面却像刻进了脑海里。
他忍不住心想,云珹坐在这些人中间,究竟是谁在占谁的便宜?
作者有话要说: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夜看扬州市》
“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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