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桉树林》尤加利普

2、第一章 基地附中 1980年-2005年

　　（一）家乡。指北的磁力场。

　　辛苦了，唐清清对自己说。为银行辛苦，为家辛苦，为两个孩子辛苦，又辛苦了一年。今年完成了很大的事，我该休息一下了，为自己活几天了。可以吗？我可以为我自己活几天么？

　　2004年12月底，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中午，澳大利亚悉尼的马丁广场，南太银行大楼二十楼，唐清清退出了计算机，清理了桌面，走到二十楼走廊顶头的信息技术部前台，与一群戴着红色圣诞帽子的秘书们道了圣诞快乐。她下楼了，她累了，累得脑子都木了，脖颈都弓了。一米六五的我，都弯成一米六零了吧，她自嘲。抬头望天，被高楼群隔出的一小块蓝天，阳光照着她刺眼。一身黑色的西服裙吸足了夏日火热的阳光，热得她只想快快赶回家。

　　三十八岁的唐清清，银行的软件工程师，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儿子亨瑞刚考上悉尼男子中学，那是一所新南威尔士州的老牌精英中学。小女儿妮可也考上了东区小学精英班，那个全州纳普兰统考最好成绩的小学校。丈夫冷建军在新南威尔士州的南边经营着一个养牛的农场，几个星期回来悉尼东区的家中一次。两个孩子的上学、周末为考学的补习、学琴、游泳、各校水球联赛，都是唐清清一人担当了，这几年就没喘过气。今年两个孩子考学成功，她想休息一段了。
　　唐清清坐上了马丁广场的火车回到了东区，又从东区的火车站开了她自己的车回到了悉尼帮戴的家。他们有两个家，悉尼一个，乡下农场一个。两个孩子前几天学期结束，被丈夫接去了农场的家。

　　前几天儿子临去乡下农场时，说，“妈，你不能只为我们，你要为你自己。”六年级的孩子怎么说话像大人？唐清清自豪又疑问。这几年学校参与了州里为小学生设计的州长挑战读书活动，两个孩子都读了大量的文学书。孩子价值观的培养，唐清清放心了，州里指定的系列文学书里都有了。

　　悉尼的家，东区帮戴的家，圣诞前就剩了唐清清一人。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民居。楼上楼下各二百平方米的面积，五间屋子的楼上是三间卧室、一间电影室、一间书房，那是唐清清的书房。楼下是开放式厨房与大小两个客厅。八百平方米的长方形后院，被几棵棕榈树和一棵桉树围起。靠着房子近处的是游泳池、工具室，远处是网球场，院里唯一的桉树就在网球场尽头甩着巨大的如伞的枝叶。网球场外是无际的南太平洋。后院剩余的空间是草坪，和院墙下围了后院三边一圈的被棕榈树等距分开的菜地，那是唐清清的菜地，每天回家就可以摘满全家晚餐所需蔬菜的菜地，一片不怎么管理就能疯长的菜，佛手瓜、南瓜、丝瓜、红薯叶，高产而味道平淡。可每天长出的枝与藤的新绿却让唐清清早上总有欣喜。澳大利亚平淡安稳的日子，每天从看见满园绿叶、闻到漫天清新开始。

　　接下来的几周这片菜地就会枯黄了，唐清清马上要出发了。今晚就走，跨越赤道、飞北半球、拥抱中国、转降湖北、回归襄县。襄县，她度过中小学的家乡。她感觉她在地球上的存在总有两个方向的引力：指向地心的重力，和襄县吸过来的磁力。重力让她踏踏实实地生活，磁力吸着她内心永远存在的隐隐约约的念想。

　　唐清清这次她自己一人旅行，不拖儿带女，她想让身体轻装游一次，让心灵自由荡一回。近四十岁的她，身体累了没事，放假睡两天就缓过来了。心累了，去看看父母，去家里歇歇。有父母真好，父母在她就有娘家。她二十公斤的行李箱，紧紧地塞了冬衣、绵羊油、鸵鸟油和袋鼠皮。袋鼠皮给父母做沙发垫，绵羊油、鸵鸟油给同学好友。她妈电话里说，啥也别带，父母永远不会责备不带礼品的孩子，她回家就是给父母最好的礼物。

　　夜里的航班，唐清清靠窗的座位，头，一会儿直着稍后靠向飞机座椅，一会儿左斜着贴向飞机窗户，不舒服得怎么也睡不着。没个平躺的地方就不是睡觉，就盼着回家再好好休息了。
　　飞机离开澳洲大陆了，飞过赤道了，离中国越来越近了。心，也渐渐把澳洲拉成缩小的影子，思维回归了，回国了。她入籍澳大利亚多年了，去中国还是说回国，一个要办签证才能进去的回国。

　　真快，好像日子过了没多少年，怎么就人到中年。青年到中年，我的最美好年华，都怎么晃过去了。隐隐约约中我最初想得到什么，好像还没得到，没有轰轰烈烈地得到。唐清清推上窗子，天亮了，离襄县更近了。

　　唐清清是东北出生的襄县人。七十年代初，清清与父母和小她两岁的妹妹一家四口人，在她小学一年级时，随父母的军工单位从东北搬入湖北北部襄县古城。那是从前隐秘的三线基地，如今已向全世界自豪宣告的十五院。她小学上的是基地附小，中学是基地附中，1984年去了北京，上了学院路的大学，1988年继续在本专业读研。毕业分配她去了武汉青山的武钢。经单位师傅介绍，她与厂里的同事冷建军领了结婚证。一年后冷建军去澳大利亚留学了，唐清清也就探亲来到了澳洲。他们移民了，在悉尼。冷建军是科技英语专业的本科毕业，留学也是学的英语，在悉尼一直找不到称心的工作，折腾去乡下买了农场，经营养牛了。他们在乡下生了两个孩子。乡下的学校从小学到中学都在一个小小的学校里，还常常是几个年级和着班上课。孩子要考精英中小学时，唐清清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回了悉尼，她在城里也找到了工作，跳了几次槽，现在稳定了，上班做软件，下班给孩子当司机。冷建军在农场，和几个澳洲工人一起，经营着有成千头安格斯牛和澳洲和牛的农场。

　　唐清清望着窗外的云，到了，飞机开始降落了。她感受到心里有一块磁石，吸着她降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