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二月萧瑟

50、五十

　　张叔被放出后找到学校后专程来二十一中想要见见水汐。
　　在安静的办公室，双方相见。
　　张叔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头发、胡子都有些长，似乎在昭示自己的颓废。

　　水汐终于问出为什么。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张叔用力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
　　“我们见过。在你和狄煜进旅馆的那个晚上。烧烤摊。”

　　水汐拼尽全力，她终于记起来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烧烤摊，摊上有一个独自喝酒的中年男人，眼中似乎含着泪。

　　张叔用力抽烟，喋喋不休。
　　“女儿三岁那年妻子和我离婚了，跟了个有钱人跑了，所以我最讨厌当小三的女人。那个女人不要女儿。我很努力才能养大女儿，以前有妈妈帮我，但后来妈妈过世了。
　　“纸媒被取代，我揭露了一些东西、失去了工作，想做自媒体却总是找不到方向，跌跌撞撞很久。中年危机，我连超市的工作都找不到，似乎怎么都做不好。
　　“我自己飞不了，便让孩子飞……女儿很乖，很乖，她非常努力，可只有努力是不够的。天赋，是一个可怕的词……”

　　就差一分。
　　就差一分……
　　就差一分！

　　他在家中暴跳如雷，将账本、书本狠狠砸在女儿脸上。废物！你怎么这么没用！就差一分！就差一分啊！就差一分就能考上二十一中了！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没用的东西！
　　我起早贪黑，怎么就养出了你这种个废物！
　　废物！
　　没用！
　　蠢货！
　　我当初就不该要你！
　　你就该和你那个嫌贫爱富的妈一起滚到A市去！

　　蠢货！

　　你怎么就不去死呢！

　　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小的孩子听见“死”这个字，似乎松了一口气。

　　“好的，爸爸。”

　　她的女儿亲手剪断了自己翅膀，从十八层的楼上飞了下去。
　　跳楼的那天，穿的是红底白花的小裙子，和水汐那条很像。她的女儿像一只蝴蝶，但断了翅膀的蝴蝶是飞不起来的。

　　他恨的从来不是水汐，不是二十一中。

　　——他恨的是自己。

　　——是那个疯魔，是那个暴跳如雷吼着让女儿去死的自己！

　　他怎么不去死呢？

　　怎么死的不是他呢？

　　该死的那个，本来是他啊！

　　那天晚上他坐在二十一中附近的烧烤摊。女儿就读的初中校门外也有这样一家烧烤摊。女儿很想吃，但他不许。因为不健康。他用烧烤配啤酒，决定当晚自杀。

　　但水汐和狄煜出现了。他曾是记者，观察力，听力一绝。他听见了他们两个的对话。
　　不小心错过了回校的时间。
　　给门卫买烟，靠人情混进校门。
　　去男生家住。
　　要不干脆去宾馆？

　　开——什么玩笑？

　　他的女儿因为二十一中死了！
　　而二十一中的学生却在讨论怎么去酒店？

　　不可原谅！
　　绝不原谅！
　　怎么能被原谅！

　　凭什么？
　　凭什么这样的学生都可以进二十一中。他的女儿不行？

　　他调查。
　　愤怒将他摁在仇恨的地狱。

　　因为她可怜。
　　难道他的女儿不可怜？

　　“可怜”凭什么成为门槛？
　　既然如此，“我就撕裂你的可怜，让所有人看清你的疮疤！”

　　水汐静静听着，手揪住裤腿。
　　原来如此。
　　仇恨的原因可以很深，也可以是偶然投来的一道目光，一段无意说出口的话。

　　“那现在呢？”
　　张叔点了一支烟，没有说话。他手指轻轻颤抖。
　　那些用来栽赃水汐的新衣服是他带给水矛七的。尺码都是他选的，他女儿和水汐差不多高。
　　他依照记忆中女儿的尺码买的。
　　“原来，尺码不对啊……难怪呢，我的宝贝，她的衣服总是不合身呢。难怪我女儿总是小心翼翼问我要钱，小心翼翼说想要自己买衣服呢。我——在某些地方和你爸爸有什么区别啊……”
　　他声音发着抖，又说：“我的乖乖曾经说过，‘爸爸是英雄，是能揭露黑暗的英雄’。我想要做回那个英雄。”

　　他揭露罪恶却失去工作的那一天，小学毕业的女儿拉住他的手，说爸爸是英雄，是揭露黑暗的英雄。
　　那时候的女儿的手，多么温暖啊……

　　“你一定行的。”水汐是客套话，也是祝愿。

　　“你不恨？”
　　“恨。但讨厌的事太多，我恨不过来。如果将精神浪费在铭刻仇恨上，我便不会看见美丽的风景。何况，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运作，我或许永远也不会将那些话说给妈妈听。”

　　“你妈妈不会回来的。孩子绑不住的女人，绝不会回来再看一眼孩子。”

　　水汐知道。
　　她不过是强.奸犯的孩子。
　　妈妈凭什么回来。

　　“你这样的身份背景的女孩，是嫁不进狄家的。即便你将他视作你的救赎。”

　　水汐愣住了。
　　继而笑了。
　　“狄煜帮了我很多，但大家都帮了我很多。”马胜男，马玉洁，张晴云，费斐，乡政府，派出所，两所学校的人。他们都帮了她很多很多。
　　她喜欢他。
　　但她不是他的救赎。
　　他也不是她的救赎。

　　她为自己而活。
　　他也一样。

　　恋爱，不过是人生的点缀罢了。
　　何况现在最重要的是高考。

　　他多的是机会，她只有一次机会。
　　那天狄煜爸爸来资助她时，她便懂了。

　　如果非要说谁是她的救赎——
　　“那也是，我妈妈呀。”

　　张叔似乎听见一阵微弱的风声。沉淀在他脑中的各种不堪缓缓散去。他松了一口气，摇摇头。不撞南墙不回头，大家不都这样的吗？
　　但他相信眼前的女孩会好好生存下去，他自己会好好活下去的，以女儿口中的“揭露黑暗的英雄”的身份。

　　距离平安夜还剩几天。
　　正逢周末，狄煜邀水汐一道去街上走走，买卖参考书什么的。

　　水汐特意换了没在网络上出现过的粉红色羽绒服，将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甚至修了眉毛。辫子是张晴云教她的，眉毛也是张晴云帮着修的。

　　网络风云突变，每个普通人都有机会登上热搜第一。
　　那阵风过了，便又回归尘埃。
　　她换了模样，戴上口罩，便似乎没人认识她这个前几天的风云人物。

　　狄煜把自己搞得像潮男，专门找来发型师染了个一日限定的发色。两人走在一起像是单纯少女误入潮男陷阱。

　　既然是“买资料”，约会地点便选在了书店。社会变化，许多书店也失去了“书”的本质，成了各种小礼品和资料的汇聚地。不小心被人认出，落荒而逃。
　　六点，华灯初上，狄煜正准备送水汐回学校，却没有想到遇上了杜洋洋。

　　杜洋洋抱着资料，神情看起来比之前安稳了许多。
　　再次看见水汐，他的表情云淡风轻，和二人攀谈的语气像他们一直是好朋友。被二十一中退学后杜洋洋在狄森的帮助下成功进入普通高中。他能策划网暴，自然不蠢，没几日便显露了聪明的本性，颇得老师喜欢——人们总是愿意给未成年机会，老师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学生会变好。
　　下学期估计能进重点班。

　　说起现在他洋洋得意，说起之前的事他有些愧疚。
　　“但不后悔。”
　　杜洋洋习惯性扶了扶眼镜，鼻梁上的伤疤隐约可见。他成了“红人”自然要承受红人应该承受的待遇。

　　水汐顺口嗯了一声，拉着狄煜想走。

　　狄煜却拽住了杜洋洋的手臂，冷着脸，那身潮男的装扮让他多了几分凶气。“理由。”

　　沉默很久，杜洋洋说：“我知道我错了。但那是我姐姐……我优秀而美丽的姐姐。”他神情忽然变得愤怒，咬牙切齿中带着无奈。
　　“我的姐姐凭什么给男人当小三？我知道姐姐错了，但是……”
　　他扶了扶眼镜。
　　“我爸爸妈妈死得早，是姐姐把我养大的。她很辛苦，所以想过轻松的生活。何况你爸还很帅。我年纪越大，开销越大，姐姐大学毕业赚不到那么多钱……她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那样抓住你的父亲。”

　　我知道她这种做法是下贱。
　　我知道她是破坏别人的家庭。
　　我知道她是别人眼中的坏女人！

　　所以。
　　我要帮她。
　　帮她破坏对方的家庭，帮她上位，帮她成为狄森的妻子。

　　狄煜目瞪口呆。
　　水汐听得瞠目结舌。

　　“她是我姐姐啊。”杜洋洋的整个身体被路灯光笼住，他伸手向路灯光，柔声说：“我们这些‘不会投胎’的人，碰触不到太阳，只有借用路灯、冒充温暖的阳光。”

　　狄煜冷冷：“你知道，却不该劝她？”

　　收回手臂，杜洋洋避开他的目光看向水汐：“水汐，你爸爸八万块钱卖掉你的那天，你劝住了你爸爸吗？”

　　“劝不住。”水汐实话实说。
　　她想了想，说：“但这是两件事。我劝不住、是因为他们只当我是一件物品。你姐姐爱你，你却劝不住？你总说你姐姐贪慕虚荣，难道你从没有从她贪慕的虚荣中得利？你享受她贪慕虚荣得来的钱财时应该是开心的吧？那时候的你站在其他同学面前应该很开心吧？你姐姐看见那样的你——会不会坚定了傍大款的心思？”

　　她拉着狄煜要走，走了几步，回头：“还有，太阳光都是免费的。”
　　狄煜噗嗤一声笑了。

　　他们走远了。
　　杜洋洋依旧抱着书站在路灯之下，他目光涣散，盯着路灯，像一只飞蛾。

　　“你恨他吗？”水汐问。

　　狄煜摇头。
　　张思睿依旧不打算和狄森离婚，“狄太太”的身份可以帮她省很多麻烦，打通很多关系。没有了爱情，但有利益，有钱好办事。“妈妈当年真的爱过，现在，爱不爱她无所谓。她彻底无所谓了，我爸反而慌了，今天送花，明天送钻石，天天搞追妻火葬场——没小说好看、挺油的。”

　　水汐笑出声。
　　狄煜听见她的笑声，见四周没人，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却也只敢在她发间小心亲了一下。“高考后，去我家看黑毛球，好吗？”

　　“好呀。”
　　狄煜顺手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看水汐完全没有反应，难得提问：“你不从来在乎我抽烟？”
　　水汐耸肩：“我爸和我弟弟天天抽烟，我习惯了。”

　　狄煜黑着脸把烟灭了。

　　茫然回过神，水汐忍俊不禁。
　　前几天派出所的卢勇警官来看她，黑着脸告诉她水矛七和老孙头成了“网红”。骂他们的多，自然有人看上了这股流量对他们大肆包装。“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水汐也觉得可笑。
　　但她已经不在意了。
　　她挽着狄煜的手，小声说抽烟不好。

　　“好的，我会改的。”

　　分明是应允的语气，却似乎带着怒气。

　　“好啦，我错了，我不该把你和他们对比。”
　　“哼。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