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二月萧瑟

5、五

　　在学校时水汐总是忍不住看狄煜，却又总是小心翼翼避开他。校内两人几乎没和对方说过话。
　　不自觉退了一步，水汐用力埋着头。
　　“你怎么在这里？”狄煜问。
　　“我……逛逛。”

　　“这个时间，校门已经关了。”
　　“……”
　　“你被关在外面了？”他跛着足，走得慢。可当他靠近的那一刻，水汐依旧觉得猝不及防，他身上的汗味撞入水汐鼻腔，她竟不讨厌这个味道。她爸爸身上的汗味似乎永远裹着烟臭、酒臭、脚臭、口臭。与那种味道相比，狄煜身上的汗味甚是有些好闻。

　　路灯用力闪了一下。
　　暗了。
　　水汐肩头猛地耸了一下，她与他沉浸在一片小小的黑暗中。

　　“这边。”
　　狄煜似乎想拉她，又似乎觉得不太妥帖，手指碰到她衣袖便慌慌张张收回。
　　“这边走。”

　　他走在前。
　　一走一跛。

　　水汐小心跟在他身后，想扶，又不敢。心里的小蝴蝶振了振翅膀，又乖乖收好。
　　路灯给狄煜镀上柔和的光，他穿着黑色印花T恤，手中提着篮球包。脸上有伤，跛了足。

　　“你受伤了？”
　　“喔……摔了。”

　　水汐没有拆穿。“我想出门走走，结果……”

　　“走吧。我去请门卫开门。”
　　“太晚了，是我自己违反了校规。会打扰人休息的。”

　　“买包好烟就行了。”
　　“行、行贿？”

　　狄煜瞪着她，用力抿着唇却又藏不住笑意。
　　脸一红，水汐低头，结结巴巴说未成年人不能买烟。

　　“你真的挺有趣的。”
　　狄煜跛足，走得很慢，水汐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伸手想扶他，手才碰到他手臂便触电般收回，心境胆颤，手指尖都在发抖，生怕被他发现。

　　狄煜微微提声：“唉呀，脚还是疼，不好走，路边又没有可以扶的地方。”
　　水汐赶紧扶住他。
　　她身高过他的肩。
　　天热，他的手臂内侧滚烫，她反而有些凉。她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腔，她听见鞋底在水泥路面上摩擦的声音，“嚓——嚓——”狄煜的脚在地上拉出又细又轻的声音。每一步都磨在水汐的心间上。
　　有些痒。
　　又有些几分想要逃避的慌乱。

　　八月正热，可夜晚总要比白天凉爽几分。水汐感受不到丝毫凉意，甚至感觉比正中午还要热一些。
　　与狄煜手臂相触的地方，脸颊、耳根都烫得惊人。

　　小路两侧，人影影影绰绰。情侣头贴着头，轻声说话。

　　水汐脸红得更厉害。
　　静默。
　　静默的言语与细细的脚步声在两人间蔓延出一丝暧昧的味道。

　　“你家——嗯——日子不好？”狄煜打破了沉默。
　　“……嗯。不好。”
　　“你怎么会来这里？听说……听说你成绩好。”
　　“不。”她成绩不算好。至少在二十一中算不上好。她是坐警车开的。狄煜想问的应该是这个。水汐想说，话才准备出口，就被心用力拖回腹中。“我……我、嗯……”

　　“热不热？请你吃冰激凌？我知道有家店里的冰激凌很好吃。”
　　“不用……谢谢。”

　　狄煜瞄了一眼，看清她的拒绝，还有躲闪。
　　即便如此，她却还是努力扶着他，不过是小小的动作，她耳根却微微泛红。

　　小公园已在身后。

　　“哎呦，小情侣，这么晚，去开房吗？”街边的烧烤店，喝醉酒的大汉吹起口哨。
　　独自饮酒的中年人也看了两人一眼。

　　狄煜不做声。
　　水汐埋着头。

　　校门口的灯还亮着。
　　门卫室的灯已经暗了。

　　水汐一直认为别人睡了便不能吵醒他们。
　　何况是她先违反校规，何况，她不能犯错。“是我犯了错。”

　　“只是小事罢了……我不少朋友都犯过错。那要不要翻墙？嗯，不行。有网。”

　　“没关系的。”
　　水汐准备找个地方坐一晚。
　　以前被爸爸赶出家门的时候她也这样坐在院子里，有些时候蜷缩在老黑狗身边过一夜老黑狗是隔壁的奶奶送水汐的，养了五年。后来老黑狗被她爸爸打死了。她爸爸说狗肉很好吃。
　　扶贫的工作人员曾经问起，他爸爸说这是为了清理农村环境，工作人员应该给他奖金。

　　“你在想什么？”
　　“家里的大黑狗。”

　　“狗怎么了？”
　　“被吃了。”在农村，吃自家养的狗算不上残忍。“你要回家吗？”她知道狄煜通校，小心扶着，打算送他回家。城里几乎见不到星星。幸好路灯的光给黑夜烧出了一个个透光的洞，给人几分细细小小的希望。

　　夜晚这条路上几乎没有汽车经过。

　　水汐扶着狄煜穿过马路。他忽然问：“要不要去网吧？”
　　“老师说未成年人……”

　　“噗——咳，嗯……”狄煜声音拉得很长，思索了片刻。
　　“反正你都要送我回去，你今晚没地方住，又不敢喊门卫叔叔开门，要不要去我家住一晚。”

　　丢开他的手臂，水汐一避三尺。

　　狄煜挠着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没其他意思。今天周末，阿姨应该也回家了。我家没人，你一个人住。我去朋友那里，或者去酒店开一间房。”
　　“没关系，我在路灯下面坐一晚。”

　　“万一睡着了怎么办？我看过一个视频，视频上的女生走在路上，身边忽然停了一辆面包车，车上跳下来两个男人，将她抓上了车。很可怕。”
　　水汐一个激灵，依旧自我鼓劲说：“没关系，我不会睡着的。”

　　“别担心，立在我家住。我去旅馆，不和你在一起。女孩子晚上不要乱跑。”
　　“我、我去旅馆。”

　　“你如果要去就不会一个人坐在路边。走。”狄煜朝小区门口走了几步，见水汐不肯走，便也停步同她站在一起。
　　“我陪你坐一晚也行。女孩子一个人深更半夜在外面不安全。如果去我那里，你随时将手机拿在手机，及时拨打110。”
　　他说了很多，小心安抚下她所有的不安。甚至将钥匙给她，告诉她房间号，他帮她刷脸，她自己上去住。他保证不出现。
　　水汐依旧拒绝。

　　“嗯。拒绝是对的。警察和父母都会说远离这种邀请你回家的男人，因为很危险。如果你觉得我是坏人，可以告老师。”

　　水汐想笑，莫名其妙放下心来。
　　却依旧拒绝。

　　她害怕。
　　害怕独自一个人去男人家。

　　“那你还要送我？”
　　“你受伤了。我送你到家门口，马上走。”

　　“你就不害怕我把你扯进屋？别，我开玩笑的。你挺有趣的。”

　　小区门大门就在眼前。

　　一辆车却从两人面前经过，缓缓驶入小区。

　　狄煜目送车离开，眼睛盯着车牌号，呼吸渐渐急促。水汐甚至感觉他在微微发抖。
　　仰着头，狄煜不说话，只是拽着水汐退到马路对面，死死盯着其中一幢楼。

　　这个时间，依旧有许多人家亮着灯。

　　许多屋子亮起了灯。
　　水汐数着楼高与房间数，心想可能只有公主才配住这样的房间。

　　转过脸才看见狄煜的脸色比之前难看了很多，呼吸更急，他按了一个号码：“你在哪里？……喔，呵呵，好的……我？我不是说过了我在费斐这里过夜吗！明天上午回家。下午回学校啊，还有什么时候回学校？”

　　水汐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中有怒气越来越重，垂头，不做声。

　　“我知道！再见！”
　　狄煜挂了电话，紧紧握着手机，仰头看着尚亮着灯的几个窗户。像是习惯性的用力跺脚。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咬牙切齿，说今晚回不去了。
　　“找个地方，我陪你坐一晚。”

　　“你又受伤了，先去医院。”
　　“肿了而已。这个时间只有挂急诊。算了……那边有一家小药店，也可以包脚伤。十一点半关门。不用打车。包了脚，往小吃街相反的地方走有一家酒店。放心，我会开两间房。钱等以后你上班后还我。”
　　转身，疼得嘴角抽抽。

　　水汐瞄了眼时间，十一点二十五，狄煜脚不方便，走过去太晚。只用力挽住他的手臂。半蹲在地上。“上来，我背你。”
　　“胡说八道。哪有女生背男生的。”

　　“我经常背弟弟。”
　　“小孩子嘛。”

　　“我弟弟小我两岁。他比我高，但他不想走路了我也得背他。”水汐见狄煜眼中满是疑惑，补充了补一句。“你请我住酒店。我以前的班主任王老师说，别人对你好，你也要相应的对别人好。”
　　为了让狄煜安心，水汐又补充了一句。
　　“别担心，你看起来还没我家的猪重。”

　　狄煜唇角抽了抽。
　　水汐有些急：“上来，要关门了。”

　　“丢人啊……男生被女生背。”
　　“没人看见。”

　　“医生……”
　　“没关系。”水汐盯着狄煜的眼睛，说得很慢，又很清楚。“我再也不会晚上出来了。过几天医生就把这件事忘了。而且我背得动。”

　　半信半疑，又觉得有趣，狄煜小心翼翼趴在水汐背上。
　　水汐脚下用力，“蹭——”站起。
　　他算沉，个头又高，趴在她身上不管是身子还是腿都拖出长长一截，算不得舒服，脚踝却不疼了。趴上来不过是试一试，不过是见水汐一脸正色觉得有趣，觉得好玩。
　　她却脚步轻快，为了赶时间，甚至还可以加入几步小跑。她对狄煜让她立刻放下自己的警告置之不理，终于赶在诊所关门前跑到。

　　正在拉卷帘门的医生有些惊讶，
　　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女生背男生来看病。上药，包扎，紧急处理。
　　“没大事。少走，这几天让你小女朋友背你。”

　　“不是。”两人都否认。

　　医生细细看了眼，看狄煜付钱用的手机是最新款的iPhone，看水汐的手机屏幕有些花，一脸恍然大悟。
　　包扎好后已经过后十二点。

　　烧烤摊依旧人来人往。
　　中年人抹了把眼睛，提着相机站起，眼中有醉意。醉汉们勾肩搭背，边走边唱，歌词含混不清。出租车停在小区侧门，年轻夫妻下车，丈夫小心抱着睡熟的孩子，妻子一脸愤怒朝喧喧嚷嚷的醉汉瞪了一眼。

　　不赶时间，狄煜执意不让水汐背，他走得慢，一点一点朝酒店挪。
　　“你的劲很大。”
　　“你不重。”

　　“我知道，没你家的猪重？”
　　“嗯！”水汐认真补充了一句。“我家的猪我背过两百斤的。不过你比猪长很多。”

　　狄煜想笑，却忍着。“为什么你在家也用背的，不用车拉？”
　　水汐不假思索：“下山，车上不来。”

　　“总有水泥路吧。”
　　“有、嗯，我……”

　　“没事，是我何不食肉糜了。你名字很好听。”
　　“我妈妈取的。‘潮汐’的意思。”

　　“‘潮汐’？月亮引起的潮汐吗？我名字里的‘煜’是阳光呢。班上的同学说我们的名字合起来是一个词语。”
　　水汐想了想：“水火不容。”

　　“不错，还会抢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