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二月萧瑟

4、四

　　周六中午十二点放学，周日下午六点半收假。
　　还不到十二点，校门口便站满了打着伞、开着车来接学生的家长。虽然只有补课的高三学生，但这个阶段忧心孩子的家长比较多，不少还是夫妻一起来接孩子放学以至交通一度堵塞，早已见怪不怪的交警吹着警笛快速疏通道路。

　　才进高三，狄煜和费斐便和家人做了约定，将每个周六的下午定为玩耍日，周日清晨是懒觉日。费斐对今天期待了很久，更是在昨天就做好了计划，去商场吃饭、看电影、打电动，逛街，晚上打篮球。狄煜将书包丢给照顾他的阿姨，费斐将小行李箱交给来学校接她的姐姐。才一起打车去商场。

　　费斐一直没有找过水汐的麻烦，却比平时更喜欢观察。“那个女生越看越奇怪。她问张晴云英语题时说她没有手机。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没有手机？”
　　狄煜听着，“嗯”了一声。
　　“我这几天仔细看了看，虽然她很土，但长得好像不错。”
　　“嗯。”
　　狄煜的漫不经心被费斐看在眼里：“……你这周还是不想回家？”

　　“回去做什么？看他们吵架？”
　　“说得对。不然你那天也不会发什么‘我就是你的地狱’那种特中二的话。高中生了，我们要表现得成熟一些。现在，让我们以小学生的热情冲进本市最顶级的商场！打游戏！吃大餐！”

　　周六、周日的堵车总是很严重。
　　阻塞的车流中，狄煜透过车窗看见邻车的一家人，父亲开车，母亲陪着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坐在后座，女孩小口吃着冰激凌，挖出一勺小心翼翼喂坐在前排的父亲。

　　这样的欢喜他也曾有过。

　　他忽然想到水汐。
　　水汐她在学校做什么？她会去哪里玩？被欺负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她，又会为了什么而哭泣？水汐脖子上、手臂上的伤口痕迹似乎浅了一点儿，至少看上去不会那么森然可怖。
　　狄煜意识到自己似乎越来越关心她的一举一动，他只当自己好奇。却又承认她的出现主意将他从混乱的个人情绪中拉出。

　　夏日的蝉很有精神，中午也不肯歇息。

　　办公室，徐文递给水汐一个屏幕有些脏了的旧手机。“我太太不要的。现在这个社会没有智能手机寸步难行。他们就算走得急，手机怎么的也得给你准备一个。”

　　水汐小心翼翼接过：“可是没有谁有义务一定要帮我。谢谢老师。”

　　徐文唇角微扬，目光却不改严肃。他又拿了一个包裹塞给水汐，是在女乡长寄给她的，里面有一双凉鞋一双帆布鞋。还有三身夏天的衣服，其中有一条红底白色碎花连衣裙。
　　“好好学习，不要辜负帮助你的那些人。”

　　水汐用力点头，又抬头，问得小心翼翼：“徐老师，卡里的钱可以取出来吗？”
　　“不行。”
　　她眼中的光暗了暗，又笑了笑。“好的，老师。”

　　周六的校园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留校的学生寥寥无几，食堂只开了一个窗口，煮煮面，做做炒饭。

　　水汐除了吃饭便在学习。

　　有个留校的女同学刚才被爸爸接走出门玩耍。
　　她忽然想到自己的爸爸。

　　那个身上永远带着酒气，只要有一点儿不高兴就打她出气，总是忙着给她找婆家的黄皮寡瘦的中年人。

　　水汐离开家上警车时她爸爸也来了，如果不是被乡政府的两个才上班的男大学生紧紧拉着，可能她已经被她爸爸两耳光打回了家里。

　　她爸爸总说城里的人都是有钱没良心的混蛋。

　　那天她爸爸的话一直在耳边盘旋。
　　——女娃娃读书有个屁用！给你找到了好人家你居然敢逃跑！我呸！真当自己是什么金疙瘩！你就像你那个逃跑的死鬼妈一样！去城里卖！你们女的除了生孩子就配卖！老子给你机会生孩子你要去城里读书，小孩子懂个屁！女人去城里就是去卖的！你最终和你那死鬼妈一样！两万块钱！就被你搞没了！女人果然都是废物！城里的女人都是贱.货！

　　水汐轻轻捂住耳朵，似乎这样就可以将过往的记忆从脑海中彻底清除。
　　她知道，她爸爸说的都是错的。

　　今天她壮着胆子请教了班花张晴云两道数学题。张晴云很认真给她讲解，还推荐了几个学习英语的小程序给她。“等你有了手机可以下载使用。如果想要英语发音更加标准还是从音标开始学习更好。”张晴云说。“其实数理化你应该去问狄煜，他非常厉害。”

　　水汐第一天来学校的时候就听说了，可她不敢找狄煜。只是被他不小心瞥见。
　　只一眼，她就心慌意乱。
　　可她更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

　　幸而，她最近与同学们的相处比之前顺利了很多，费斐被狄煜提醒了两次，也再也不来找她麻烦。

　　微信提示音又响了。
　　徐文帮她下了几个必须的小程序，又想办法登上了她之前一直挂在卢勇手机的微信号。
　　水汐之前给微信里的二十三个人分别发了平安的讯息。回复一个紧接着一个，乡长的，书记的，派出所的哥哥姐姐们的，几乎每个人都给她发了红包，有人发了一个，有人发了一串红包，还有的直接转账。

　　水汐一一拒绝。
　　学校免学费，每个月八百块钱，足够了。
　　她能行。

　　“要不要下几个游戏小程序？小女孩喜欢的？”给她手机的时候徐文问她。

　　用不着。
　　水汐除了用手机与那些帮助过她的人联系，便只用手机查单词。
　　她一直学习，用徐文教她的方法上视频网站找学习资料。
　　一点一点，努力追赶班上其他同学的进度。在以前学校的时候她的成绩始终保持年级前十，到了二十一中却只能排全年级倒数第一。连素来擅长的数理化也低得瑟瑟可怜。今天上课后，老师问她要不要转去文科班，即便入校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她的高考成绩不计入二十一中。

　　晚上九点半。

　　透过被绿色藤萝缠绕的围墙栏杆的缝隙，水汐观察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一颗心跃跃欲试。
　　她白天不敢出门，怕被路过的人看见自卑。只能趁着夜幕降临不会有人注意换了衣服出门。她身上只有卢勇走前给的两百块钱。
　　不买东西，只出门看看。

　　对面的高档小区时不时传出孩童的欢笑声，最近不少人说要取消学区与学区房，但二十一中的大多数家长还是愿意在这里买一套房，方便孩子上下学。
　　靠着小区围墙有一个适合小孩玩耍的小游乐场。老人轻言软语地哄孙子回家，母亲喋喋不休牵着小女孩的手朝家里走，垂头丧气的父亲紧跟其后，为之前带女儿玩水的事小心翼翼给妻子道歉。

　　这位父亲和水汐的爸爸完全不同。她爸爸只会打她。

　　面对小区正门往左，绕过小区便会看见一条美食街，售卖奶茶、炸土豆花、烧烤冒菜、铁板烧等。这里是学生的天堂，小区的人也喜欢来这里，叫两罐啤酒，撸串，肥胖的中年人撩起衣服露出赘肉层层叠叠的肚皮，与哥们把酒言欢。
　　一个男人坐在墙角的位置，桌上放着照相机。他点了烤串却一口都不吃，只一个劲灌自己啤酒，打一个算不上舒服的酒嗝后含泪望着天。

　　诗里说，中年人碰撞酒杯发出的声音中有梦破碎的声音。
　　水汐悄悄看了中年人一眼，她很清楚，差一点，她连年华逝去后独自坐在烤串店流泪的资格都失去。

　　有男生冲她吹口哨，水汐埋着头加快脚步，过去每天上学要走几公里的路，她走路很快，绕至校门口才发现已经关了校门。
　　看了眼时间，十点过五分。
　　她这才记起校规上写，平日关门时间十点半，周日周末关门时间是晚上十点。她因为身份比较特殊，宿管老师从来不查她。

　　门卫室亮着灯。门卫大爷躺在藤椅上，戴了耳塞，捧着掉了瓷的杯子，吹着电风扇，眯着眼哼唱京剧。

　　水汐不敢敲门，被发现了就意味着犯了错。

　　幸好宿管没有给她打电话找她行踪。宿管不会在意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不可以随意犯错，她不敢犯错，却不小心犯了错。

　　害怕被人发现，又害怕遇见坏人，水汐便在小区外有路灯照射的地方坐下，看着步履匆匆的人，看着汽车一闪而过。拿出手机，背单词。
　　明天七点开校门，她可以悄悄溜进去。

　　两个醉汉勾肩搭背走了过来，水汐闻见酒气就慌慌张张走开。面对小区正门往右是一片绿化带，绿化带旁有篮球场。醉汉互相搀扶着朝绿化带外走，一路走一路骂。

　　篮球场的探灯照得四处明亮，又走出一个埋着头的高个子男生，他走得一瘸一拐，在篮球场旁的洗手池冲洗肿胀的脚踝。

　　水汐下意识去扶他，就要靠近才想起送她来这里时卢勇说了一路的“如何保护自己”。
　　躲开，又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眼熟，回头看了眼，果然是狄煜。

　　“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狄煜也认出了她，一瘸一拐朝她走来。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