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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但盼风雨来(完) ...

  •   周一下午,我入职后的第一场讲座顺利地结束了。说起来有些丢人,尽管已经是正式的助理教授了,但当我站在台上,看着坐在下面一脸认真的小鸟游老师,还是不免会像本科的时候一样紧张。轮到她的点评环节时,更是悄悄地咽了口口水,面上摆出从容镇定的模样,心脏却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所幸老师看在曾经的师生情面上没有对我多加为难,给了我一个“之后再深入讨论”的眼神,双方微笑着点头致意,讲座就算是划上了句号。
      结束之后,我和小鸟游老师,还有几个前辈一起去吃晚饭,并不可避免地喝了点酒。每当这种时候,总是干练又严厉的小鸟游老师就会露出不一样的一面,喜欢打听和谈论八卦。之前,我还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就时常和真咲调侃,说我们专业是什么风水宝地,以小鸟游老师为首,先后入职的几位前辈和老师全都是大龄单身人士。虽说大家都不是非结婚不可的类型,但这种现象也着实少见,难免会在饭桌上被当成谈资。

      我一边想着,一边闷头吃饭,希望各位大佬不要注意到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前一秒还这么祈祷,后一秒,就见小鸟游老师向我转过头来。我直接身体一僵,在心中暗道不妙.果不其然,只听她对我说:
      “砂原,你谈恋爱了没有?”
      “……没有。”我不得已地放下筷子,老实回答。
      “真的没有?”她半信半疑地瞅着我,大概是看我眼神真诚、姿态坦荡,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不要有什么压力,想谈就谈,想结婚就结婚。”

      什么压力?本专业单身诅咒的压力吗?
      “……是。”我在心里吐槽,表面上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顿了一下,眼见气氛实在尴尬,便抿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活跃气氛般地说,“我也可以和华兹华斯过一辈子。”
      我成功了。现场立刻爆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大笑。小鸟游老师坐在我旁边,抬手拍了一下我的胳膊,笑骂道:
      “胡说什么呢?华兹华斯有老婆!”

      说的也是。华兹华斯都有老婆,还给他老婆写过肉麻的情诗。——哎,其实没有特别肉麻,还是挺优美的,没有说华兹华斯坏话的意思。只是我一想起那首诗,就免不了想起降谷零。当年他在写文学史论文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首诗,也是最先一字不差地背会,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的诗。
      他最喜欢结尾的两句,我也一样:

      Till heart with heart in concord bests,
      And the lover is beloved.

      很难说,我最后之所以将这位诗人选作主要的研究对象、硕士和博士论文的主题,究竟有没有、又有多少前男友的因素。现如今,我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地讲述他的生平、他的作品和他的思想,坦率地宣称我喜欢他(指华兹华斯),其中又有多少是对当年那个在图书馆悄悄趴在我耳边背诗的金发青年的移情。
      说出来很丢脸。真的很丢脸。但是当时陆斗问我会不会同意复合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他还能给我完完整整地背出那首诗,那我说不定真的会答应他。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他真的会来到我面前,问我要不要复合。

      偶然在米花町那家咖啡馆撞见了目前不知道正在做什么的打工人安室先生(我竟然还记得这个名字)之后,我没多犹豫地搬出了刚刚找好的公寓,尽管它各个方面都非常符合我的期望。我妈对我想一出是一出的草率决定不太满意,但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邻居看起来有些奇怪”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
      ……我也没说错,本来就是在附近遇见了奇怪的人。某种意义上,我还得感谢那一天选中了吃饭地点的清子,要是拖到一两个月之后再在不知道什么情况下偶遇,事情反倒还会变的更麻烦。

      在我妈公寓里蹭吃蹭喝了快两个月之后,我在她忍不住将我扫地出门之前,终于识相地搬了出去。新公寓是红帮忙物色的,和她家离得不远,听说是熟悉的同事跳槽离职后空出来的,附近基础设施齐全,两百米开外就有警察局,而且因为住在那里的多是还算富裕的体面人,门禁管理也很严格。当然,相应的,租金也不便宜,不过我本来也没什么烧钱的爱好,赚来的工资和稿费加起来差不多够用,在生活上稍微多花点钱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些,未尝不可。

      回国半年多,我慢慢地适应了新的工作。毕业五年过去,学校还保留着我在校时的样子,只是翻修了几栋楼,又建起了新的食堂和咖啡厅。学部里面经常打交道的同事大多也还是当年的那一批人,给我减少了许多面对陌生环境的烦恼。我接了小鸟游老师的班,开始给本科生上基础课,每一次批作业的时候,都能对她当年面对我们时那种内心的无力感同身受。大部分时候,比起一个人待在家里工作,我还是喜欢到图书馆或是咖啡厅里找个位置,混进一众在读生的队伍:真正的学生在抓耳挠腮地出产论文,而我在抓耳挠腮地给他们批改论文。
      然后,不可避免地,我又想起了降谷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结伴自习的地点固定只有那么几个,毕竟在对这件事的喜好上,我和他展现出了相当的默契。二年级上学期的期中,我和他并排坐在学校的咖啡厅里讨论他那篇文学史论文。我一句话一句话地告诉他哪里出了问题,而他就在旁边,撑着下巴认真地听,时不时还会提出疑问,乖巧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摸摸头。

      现在的班级里也不缺聪明伶俐的小孩,将零与这些学生关联比较,着实是有点无端。我叹了口气,在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合上电脑,准备差不多结束今天的工作,起来热杯牛奶喝。然而,没等我离开房间,倒是正放在桌面上充电的手机响了起来。我走过去,干脆拔掉数据线,也没看来电显示,一边往厨房走过去,一边顺手接起了电话:
      “喂?”
      “……”
      对面没有回答。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手掌按上冰箱门,却迟迟没有打开。沉默持续了几十秒,甚至将近一分钟,电话对面的人仍旧没有说话,只能听见非常细小的杂音:是雨声。我动了一下嘴唇,转身靠上冰箱,将手机从耳边拿下,举到了眼前。

      果然不出我所料——来电显示:零。

      就在那个联系人名字的下方,通话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地增加,显示着这是一通尚未挂断的电话。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机重新贴上耳边,决心由自己来打破沉默。
      我说道:“零。”
      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我恍然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毕竟我确实有太多年没有与他见面,太多年没有真正开口喊过他了。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我又忽然觉得这个普普通通的单音节没有那么难说出口了,仿佛在过去许多个独自一人的晚上,在我与他重逢的想象和梦境里,我的唇舌和声带已经兀自演练过了无数次。它们不曾遗忘他的名字,正如我不曾遗忘过他。

      “……嗯。”我的率先开口起了作用,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他终于答道,“好久不见,叶歌。”

      他的声线没有变,一点也没变,时隔多年,我仍然能自信地说,我能够轻易地在人群中一下子辨认出属于他的嗓音。几个月之前,我在波洛咖啡厅遇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然而此时此刻,我却蓦地察觉到了某些与过去不同的东西——熟悉的声音之下藏着一种我的听不懂的深沉,以及平静的悲伤。他的音量不大,不如说是很轻,隔着电话传过来,像是一种朦胧的梦呓,轻盈得能被嘴唇翕动时微弱的吐息吹走,却又沉重得令心口发紧,仿佛说出那一句简简单单的“好久不见”,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好久不见……零。”我抿了一下嘴唇,微微抬起头,视线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最后只是落在了天花板的一角,“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有什么……”
      “叶歌。”零打断了我的提问,有些迟疑地说道,“你能不能……下楼来一下?”

      我忽地一愣,紧接着下意识地转身,快步穿过客厅,正要推门进入阳台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外面正在下雨,只好又折返到玄关的鞋柜上拿伞。刚刚进入九月,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早秋的晚风裹挟着细细的雨丝迎面吹过来,让只穿了一套居家服的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单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上拿着电话,只得缩紧肩膀,又跺了跺脚,才低下头看过去。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唯一一个人影站在街道对面。雨伞盖住了他的头顶,但显眼的浅金色头发在他微微仰头的瞬间漏出了深色的伞面,随即与路灯的光线融为一体。距离十几层楼的高度,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我知道站在那里的是谁,也知道他正往这个方向抬着头,看着我。

      我的目光一闪,垂眸避开了与他的对视,捏住手机的五指兀自收紧。我深吸了一口气,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他显然是想回答的,“我”字开头的读音都已经冒了出来,带着点急切的意味,大概是听出了我刚刚语气中的生硬和一丝丝不悦。但我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便轻轻地咂了一下舌,打断道:
      “啧……算了。你待在那里不要动,等一下。”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就是在看见他的刹那间,一种时空轮回般的神秘力量陡然击中了我,于是眼前突然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画面——我站在楼上,零站在楼下,我们隔着楼层的垂直距离,在空阔的夜色里遥遥对视。似曾相识的场景带来了似曾相识的情绪。在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自主地做出了行动。我回到房间,随意地穿上一件风衣,踩上鞋子,提着还在滴水的伞下了楼。
      雨下得不算大,却密密麻麻的,偶尔还会有一两滴随着阵风钻进伞沿里面。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一步一步走到零的面前,最后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让我们两个人头上的伞不会相碰。

      正在我斟酌着如何开口、不要让尴尬的沉默持续太久时,倒是他先说了话。
      “对不起。”零面对着我,一上来就没头没尾地道了个歉,然后顿了一下,回答了我之前的问题,“我问了米花町那间公寓的房东,她说你搬走了。然后就……找到了这里。”

      好一个“然后就”,这中间省略了多少细节啊。
      我眯了眯眼,目光平静地盯着他看,然而对面那一双轮廓漂亮的灰紫色眼睛却无论如何都不肯与我对视,垂下来的眼帘和拧起的眉毛让整张脸都显得无辜又委屈。我叹了口气,妥协地收起视线,作势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
      “所以……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见你。还有……想告诉你一些事。”
      “嗯……好,你说吧。”

      我尽量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然而,尽管是零先表示有话要说,但却迟迟都没有开口,像是在仔细地斟酌用词,分辨着有什么话能说,有什么话不能说。我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便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长出了一口气,抬起眼,认真且坚定的目光终于不躲不闪地撞进了我的眼中。

      “我去当了警察。”
      以这句话开头,他缓慢地讲了一个大概只有在刑侦剧里才能看见的故事。我静静地撑着伞站在对面,注视着那双灰紫色的眼睛随着叙述的推进而流露出复杂的、令人读不懂的情绪。我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直到他讲完结局,舒了一口气,好像也终于跟着口中的故事一起放下了持续多年的重担。
      他充满真诚地看着我,然后说了今晚的第二句道歉。

      “总而言之……对不起。”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我闭了一下眼睛,收紧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起伞柄,“如果是因为没有回邮件和短信的话,没关系,我不会为了这种事生气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其实……我本来打算毕业了就来找你,没想到那个时候接到了任务……”
      “你后悔了吗?”

      零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这么问,微微一怔后才反应过来,垂在身侧的拳头不自觉紧了一下,流畅的肌肉线条在小麦色的小臂上清晰可见。
      “没有。”他沉声答道,“我不后悔。”

      我听见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于是抿起嘴唇,向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就好了。”我抬腿往前迈了一步,两把雨伞的边缘终于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一起,让我不得不稍稍改变撑伞的角度,因此而更加清楚地望见了他存在眼底的疲惫,以及悲伤。
      我在心里叹气,然后抬起没有撑伞的那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这些年辛苦了,零。诸伏前辈……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嗯。抱歉,擅自讲了这么多,谢谢你听我说。”
      “你今晚的道歉有点太多了。”我收回了手,他没有阻止,“我不是很擅长安慰人,特别还是这种……总之,不要太难过,零,过去的事情改变不了,人总要向前看。”

      这一番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但零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听,只是看着我是手从他肩膀上离开,回到自己的身侧,然后猝不及防地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道:
      “我喜欢你。”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仍然很喜欢你,叶歌。”

      我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半张着嘴,不停地眨着眼,过了快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大概是被我有点傻兮兮的样子给逗乐了,零总算也弯起嘴角,发出了一声轻笑。

      “你可以不用回答我的,至少不用现在回答。”他淡笑着看向我,平静的样子丝毫不像是一个刚刚突如其来讲出告白发言的人,“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想要复合而向你……博取同情。我知道,你很容易心软,但是……”
      “那是以前。”我仰着头,坚决地打断了他,“七年过去了,零,我们都会改变。我现在是铁石心肠的女人了,绝对没有那么容易心软。”

      没错,世界上根本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更没有一成不变的人,何况我们之间已经相隔了七年。
      在听到那一句迟来许久的告白时,我承认,我在那一瞬间抑制不住地感到高兴,但也只是一瞬间,只是一瞬间而已。我无法否认,我对这一刻的情景期待已久,因为我深知自己也同他一样,在分开的许多年里,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这段感情。然而——实在是太久了。我们之间缺失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我已经无法辨认,自己潜意识里仍然爱着的人究竟是谁。
      我喜欢他,我爱着他,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又是否有资格去接受现在的他,也同样不知道,他想要告白的对象,究竟是真实存在于此的我,还是依托七年前的记忆构建出的虚幻的砂原叶歌。

      零一定也懂得这个道理。
      他伸开没有撑伞的那只手臂,动作轻缓地拥抱了一下我的肩膀,像是我们尚未开始交往那时一样规矩且得体。我迟疑一下,最后也学着他的样子,抬起手回应地在他背上拍了拍。

      “辛苦了,零。”我喟叹着,重复道,“真的是……辛苦了。”

      分手的那天,是我先一步转身,独自闯进漆黑的雨夜。而时至今日,终于轮到我来目送他的背影。
      零向我挥了挥手,大概是在示意我不用多送:“还下着雨呢,快回去吧。”
      “嗯……你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然后与他同时迈开脚步,走上公寓楼门口的台阶。踏上最后一级之后,我又忽地停了下来,转过身往回看去,或许是下意识地抱有什么期待。我也说不清。但零没有回头,进入我的视线的只有他撑着伞的背影,在雾气朦胧的雨幕里显得虚无缥缈。我抬手揉了一下眼睛,确信自己没有在哭,漫上手指的几滴泪珠或许只是用眼过度的生理性产物。

      我只是太累了,我想,我应该……只是太累了。
      七年太长,我们都需要留给彼此一点时间,来接受这措手不及又来之不易的重逢,仔细地整理好情绪,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那天之后,我和零似乎又回到了刚认识不久,还没开始交往时的状态。我们恢复了联络,通讯录里那个一度沉寂下去的名字又重新变得充满存在感,对话框里也出现了许多日常闲聊。他没有再提起复合之类的事,我便也心照不宣地略过。除此之外,我们的对话倒也相当和谐,从最开始礼貌和疏离,到后来能互相开几句玩笑,像是一对亲近的朋友。只是他工作很忙,我也一样,时常在几句话之后就突然中断,等到好几个小时过去,才总算抽出时间回复。
      偶尔,我会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往事,那时候,只是一点小事都要说个不停,恨不得把生活中一切有趣无趣的小细节都分享给对方。想到这些,我禁不住哑然失笑,暗自感叹岁月无情,年轻人那种活力四射的热烈生活已经离我们远去。至少现在的零肯定不会再对我的口味和穿着说三道四,不会再试图让我接受芹菜的营养价值,也不会再试图说服我真的不适合红色衣服。

      尽管我们之间的交流和真正相处的时间变少了,但丝毫不影响我慢慢地看见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变化,并通过这些细节,逐渐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二十九岁的降谷零成了合格的警察,还像我当年那句玩笑话一般当了领导,于是愈发懂得谨言慎行,愈发学会了深思熟虑,乃至忍辱负重。
      他完全地成为了我所期望的模样,长成了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个理想型。只是代价太沉重——真的太沉重了。

      重逢之后的第三个周末又下了一场大雨。我和红约好一起吃晚饭,下血本订了一家还算高档的法国料理,为了不浪费难得的机会,最重要的是不浪费金钱,我俩还是没有取消计划,最后决定冒雨赶来赴约。
      我们点好菜,默默享用起餐前面包。无所事事间,我拿出手机随意地刷了刷消息,却意料之外地看见零在十几分钟前问我:
      “今晚出门了吗?”
      “和同学出来吃饭了。”我打字答道。
      他接着秒回:“这种天气,我还以为你只会想待在家里。”
      “当然是待在家里更好。不过这次是早就预约了位置,临时取消不太好。”
      “说得也对。那你们好好吃吧,我不打扰了。”

      零的回复来得很快,然而我却在那一刻忽然地察觉到了什么,没等大脑完全地整理好线索、捋清思路,手指已经自发地行动起来,飞快地打字,问道:
      “你现在在哪儿?”
      这一次他没再秒回了,将近两分钟的无言更加肯定了我的猜想。于是我没再犹豫,给红打了个手势示意一下,起身离开座位,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做了一些点心,本来想送给你尝尝的。”
      “所以,你不会是……你不会是已经来了吧?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啊?”
      “……想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无言以对。
      好家伙,我现在就要收回前言:这家伙在追求女生的事情上,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傻乎乎的,总是盲目听信少女漫画和恋爱小说的桥段,完全不懂变通,亏我之前还觉得他越来越深思熟虑——敢情是功夫都用在对付坏人上了,轮到自己要表达情感的时候,还是笨拙得令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没关系,你们吃饭吧。我改天再来。”
      “……你等一下。”我深深了呼吸了几口,最后一咬牙,下定决心,说道,“我马上回去。”

      话音落下,我没等零再说些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回到座位上匆忙拿起包,穿上外套,在红诧异不解的眼神下接连道歉,最后丢下一句“这顿我请客”,便不顾她的阻拦和喊声,径直冲出了餐厅。
      外面的雨没有减弱的迹象,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感觉比起之前还要更加密集有力。我撑起伞,沿着马路往回走去,平常走起来还算平坦的道路一到雨天便原形毕露,哪怕一小块不平整的地方也能积聚起烦人的水洼。为了今天的大餐,我还特地穿了连衣裙和高跟鞋,来的时候就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然而现在,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到那个倒霉蛋多半正可怜巴巴地站在雨里等我,心里就越来越着急,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鞋跟踩进水坑,混着泥点的雨水飞溅起来,把脚面和脚踝都弄得脏兮兮,更不用说被打得潮湿的小腿和裙摆。但我一概没有顾及,只是继续加速,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公寓楼前,不出所料地看见了站在那里的金发青年,与我想象中一模一样,提着装点心的袋子,举着伞站在雨里,乖巧又可怜,简直像是一只等待某位主人将自己接回家的流浪狗。

      “你怎么不去楼里面等着……非要站在雨里?”
      “这里可以在你回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看见。”
      零笑着朝我走过来,体贴地将伞遮到我们两人头上,另一只手按到我的背上轻轻拍着,恰到好处地帮我缓和了一些剧烈运动过后的气喘吁吁。

      “怎么这么着急?我又不会跑掉。”
      “你还好意思说——!”我一把抓住他伸过来的胳膊,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是笨蛋吗?你是不是傻!不是神通广大的公安警察吗?连我家的地址都能知道,却不知道我周末会和同学出去吃饭?”
      “……一般没人会事先知道这种事吧。”他像是被我突然抬高的音量吓了一跳,一愣后才扁起嘴委屈地嘟囔一句,末了又看向我,正色道,“你听我说,叶歌。地址的事,我绝对没有……”

      “我知道。”
      “……嗯?”
      “‘嗯’什么?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总算是差不多平复了呼吸,只是心脏仍然跳得很快。我慢慢地从撑住膝盖的姿势直起身,微微仰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也注视着那双眼睛里映照出的我自己的影子。

      “不要再向我道歉了,你没有做错,你只是做出了你觉得重要的选择。只要你认为你对得起你自己,你就同样对得起我。”
      我伸手按了一下胸口,字正腔圆,一字一顿。

      “我知道,你一直在正确的道路上,做着正确的事——是吧?”

      他猛地靠近过来,然后伸手抱住了我。
      我的雨伞被突然的动作挤掉,孤零零地落到地上,发出了一下很轻的闷响。而男性温暖的体温在我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裹了上来,回过神的时候,鼻腔里已经满是雨水潮湿的气味。零抱得很紧,尽管一只手还在用来撑伞,但另一边的臂膀足以将我揽进怀里。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的怀抱比起过去要宽阔了许多,手臂和肩膀也更有力了许多。

      “怎么了?零……!”
      “对不起,唯独这件事还是要道歉。”
      “什么……?”
      他把脑袋埋进我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起的吐息让我禁不住瑟缩了一下,却又因为牢牢环在肩膀上的手臂而动弹不得。

      “之前那些话……什么‘不用给我回答’、什么‘只是继续做朋友也可以’……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我根本不想离开你,我真的……呜、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他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近在咫尺,却又显得有些沉闷,说到后面,嗓音又变得沙哑,带上细弱的颤抖,以及越发明显的哭腔。
      “景、他们……他们都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太过分了……我不想这样的,我根本……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你也、你是不是也……是不是也会不要我了——”

      有完全不同于雨水的、更加温热的液体落在了肩颈处裸露的皮肤上。
      我浑身一僵。

      之后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即便是靠着这样近的距离,我也无从分辨他口中过于含混的呢喃,或许只是断断续续的呜咽。我垂下眼睛,目光落在他浅金色的发顶上,明亮的光泽在雨中显得灰蒙蒙,耷拉下来的发尾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我闭上眼睛,抬起下巴搭上他的肩膀,然后张开双臂抱上了他的脊背,动作温和、又异常坚定地回应了这个有力却脆弱的拥抱。

      “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他耳边说道,“我不会离开你的,零。

      “我爱你。”
      “——我爱你。”

      在我说出口的一瞬间,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以一模一样的读音、一模一样的一句话,毫无缝隙地与我合二为一。
      我们同时开口,同时沉默,又在两秒钟之后同时抬起脑袋,保持着紧紧相拥的姿势贴向对方的嘴唇,递上一个迟来多年的吻。

      “好了、不要哭了。”
      “……我没有,那都是雨……”
      “明明就是哭了……真是的,你再这样继续哭下去,连我也想哭了。”
      “你才不会哭……你是铁石心肠的女人。”
      “闭嘴啊降谷零——呜、可恶,可恶……都怪你、你赔我雨伞……!”

      那一天的最后,我们各自抹着眼泪,狼狈地撑着同一把伞并肩走进公寓楼,而另一把早已不知道被风吹去了什么地方。等着零收伞的时候,我站在台阶上,一眼望向黑漆漆的夜幕,恍然记起了曾经在趴在便利店窗前的那个失恋女孩。当时的她一定不会料到,人生里的每一次得失大事都早早便有迹可循——在雨中失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也会在雨中寻回。

      零在旁边叫我,问我在发什么呆。我答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我也讲不清,大概只是在想,华兹华斯果真没有说错,正是那时相贴的胸口里相谐齐跳的心脏,令我确信爱正确实地存在于彼此之间,或许早在七年三个月零五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我将爱着你,永生永世。

      -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但盼风雨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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