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未得圆满》幺儿又七

2、能不能不再见到他

　　遇楼揭幕，门口的窗玻璃里挂着一幅大大的画，占了展出框的全部，镶着素净的边框。
　　笙先生说了这幅画只卖有缘人，路来路过的有钱人家说他端穷酸艺术家的架子，笙先生也只是摇摇头也不计较。

　　常镇君长官家小少爷十岁的生辰，君家太太请了笙先生到家里画一幅全家福，君长官笑着打趣自己夫人乱讲究，新开的照相馆还不够折腾。
　　笙先生到君家的时候，穿着一身正装在门口迎客的军长官看着来人却是愣在了原地，军官夫人暗地里掐着他的胳膊他也没回过神儿来。
　　“君长官，好巧。”笙瑜珉二十多岁的年纪，长得白净秀气，身量也颇为修长，一袭青灰色的水衫，背着画板，站在君家挂了红绸的大门下嘴角上扬，甚是好看。
　　军官愣怔的点点头，直直的伸出一只手，这张脸他记得清楚，“瑜画师？”

　　笙瑜珉笑笑，略过长官伸出的手，先是抱拳微微弯腰，“长官好记性，不过笙某得先给您道个歉，我不是什么瑜画师，倒是姓笙名瑜珉，原先在军队便也无所谓怎么称呼，现如今在这儿有缘再见，还是以真名相告，抱歉。”

　　军官把伸出去的手搭在笙瑜珉手腕底下微微一使劲，看着笙瑜珉抬起的脸，又盯了一会儿，才仿佛回过神儿来的一笑，“不必，笙瑜珉，好名字，你父母定然也是文化人，不比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兵痞子。”
　　笙瑜珉微微一摇头，“君长官过奖。”
　　军官微微侧身，引着笙瑜珉往里走，“笙先生过谦了，再者，不必以长官相称，我单名一个撼字。”
　　笙瑜珉低低的重复一句“君撼”，低头一笑，“笙某称长官已然习惯。”

　　几步远的距离，未等在说些什么，两人已然到了熙熙攘攘的宴厅门口，君撼脚步一停，转身看着笙瑜珉，身侧宴厅里推杯换盏，来往宾客勾肩搭背进进出出都是面带喜色，君撼这个主家倒是显得心事重重，笙瑜珉略一歪头又是对着君撼一笑，“长官不必.....”
　　话音未落，君撼却开了口，却是一句，“多谢。”

　　“不必，如今这番景象，我看着高兴和很，不必太过惦念从前，”笙瑜珉摇摇头，接上了自己的话，“夫人还在门外迎客，长官按理是得帮帮忙的。”
　　君撼不太明显的叹了口气，想再说些什么却到底也没开口。
　　笙瑜珉在客桌落座喝了杯酒，逗了逗十岁的小男子汉，便起身跟着下人去了作画的书房。

　　笙瑜珉安置好自己的画板画笔，视线绕着打量了一遭主人家极其简单的书房，东边靠墙立着一排书柜，塞得满满当当却高低有秩，厚薄有序，像是精心打理着的，书架前是一张紫檀木桌，桌上放着的应该是主人家还未完成的一幅字，从笙瑜珉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半“心”字。

　　西边则是笙瑜珉自己正坐着的桌椅，该是给客人准备的，普洱清香，枣糕浓郁，不甜不腻，主人家定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笙瑜珉找了找光线的角度，想着一会儿作画时间定然短不了，正午之时太阳正烈，别晃着了孩子的眼睛，他正摆弄着，就听着君撼带着夫人和自己儿子朝这边过来。

　　小孩子不怕生，何况笙瑜珉来时还给小孩子带了些稀罕玩意儿，这会儿正喜欢他喜欢得紧，也不管他手里七七八八的画笔色板就要往他身上扑。
　　君撼大手一伸，拎着小家伙的脖领子把他扯的离了地，君夫人刚要开口拦着，就见笙瑜珉伸手按下了君撼的胳膊，笑着说道：“对着小孩子太凶，自己孩子长大了可得是个不敢生气的，容易招人欺负，不打紧的，你放开他就行，我跟他投缘，”说完还捏了捏小少爷的脸蛋儿。

　　君撼手劲儿大，勒的小孩家伙脸蛋儿都憋红了，笙瑜珉觉得好笑，上扬的嘴角弧度略大了些。
　　君夫人用胳膊肘撞撞君撼，低低的咳嗽一声，小声道：“你认识笙先生？可还算熟悉？”
　　君撼不明就里，倒是点点头，带了点犹豫，“也算的上熟悉，只是有几年没见了，怎么？”
　　君夫人看了一眼正逗孩子玩儿的笙瑜珉，说出口的话还带了点不好意思，拿帕子捂着嘴，声音更小了，“我看着他长得格外好看，我娘家妹妹，还未成婚，也未曾有个称心的，我瞧着笙先生是个不错的。”

　　君撼盯着笙瑜珉没挪眼神，看着他把手里的画笔递在自家儿子手里，也不管笔上尚带着未曾洗净的颜料，纵着小孩子把笔尖搭在自己衣袖上，沉声说道：“他，该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再说这个媒，怕是招人厌烦。”

　　君夫人遗憾的很，如此难得的小伙子，比好些个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都招人喜欢，若不是自己年岁稍长个十几年，怕是自己也要给自己说个媒。
　　君夫人上下打量着笙瑜珉，不错，就是，太瘦，看着单单薄薄的，不经折腾，不像个大小伙子该有的精神头，就这么看着都怕散架了，也就拿着笔杆子还衬的相得益彰。

　　日落西沉，天色微暗，笙瑜珉终于停笔。
　　小孩子贪玩儿，自然是坐不住的，君夫人担心儿子，便也等笙瑜珉画完神情便已离开，剩下的衣服细节留给他慢慢发挥。
　　待笙瑜珉终于从色彩里抬起头，宽敞的书房也就只剩了君撼和他四目相对。
　　笙瑜珉沉浸在画里太久，猛地抬头，眼睛还有些适应不了外面的光线，模模糊糊眯着眼睛对着君撼点了点头，说道：“完成了，长官辛苦。”

　　笙瑜珉回到遇楼时天已然擦黑，他给自己倒了杯冷茶，靠在椅子里，心绪不宁。
　　他总觉得，傍晚抬头模模糊糊之时，在君撼眼里看到了泪光，却又觉得，自己不过一个过客，君长官图个新鲜罢了，又怎会真的将他这么个将就凑合的人放在心上。

　　君撼第一次见到当年的瑜画师是在四年前。
　　军队重整，他身上带着不少的军功，硬是被看好自己的首长从常镇的驻军头子提拔成了总长官，老首长退休离任，突发奇想说是要请个画师给大伙儿画个像，一群糟汉子的极力反对也没能敌得过老首长那颗讲究还带着说不出口的不舍的心。
　　当晚，一群大大小小的长官们实在是喝的七荤八素，那还能坐在那老老实实的让人画像，自己连自己的脑袋都快扶不稳了，于是老首长从湘素请来的有名的画师只能带着自己的小徒弟在军队里的硬板床上将就了一晚。

　　小徒弟身体不好，正发育的时候吃不好，本就身体底子弱，后来这孩子不知怎么得一心离家到了湘素，偌大的湘素哪是那么容易让他落脚的，两年多的光景里，这孩子给牲口喂过饲料，给餐馆打过下手，给粮店搬过粮食，也给学堂做过清扫，最体面的大概是跟着个做木工活儿的老师傅学过几个月的手艺，结果老师傅急病离世，丢下这么个还算孝顺的孩子，老师傅一生未曾娶亲更没有子嗣，这唯一看着可怜收的徒儿第一次出师做的活儿，就是给师傅打了副棺材。

　　师傅没了，师傅留下的店还在，这个小徒弟一天天磨着自己的手艺，最开始的时候就靠着接些最简单的活儿勉强喂饱自己。
　　老画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定的画架，五十副画架，小徒弟却是傻了眼，自己倒是能做，但是这时间上是个问题，愣愣的应下这单生意，接下来的就是不眠不休，小孩子还不太经事儿，总害怕做慢了的生意长腿跑了。

　　所以这五十副画架送到老画师面前的时候，这小徒弟的黑眼圈都要垂到下巴上了。
　　老画师觉得这孩子好笑却又是在是可怜，一开始就收留他在画室里干点杂活，结果小孩儿倒也机灵，日日夜夜的下来，竟能从老画师的画里看出些门道来，后来学的久了，老木匠的徒弟成了老画师的徒弟，拿锯子的手拿起了画笔，小徒弟也长成了十七八的笙瑜珉。

　　第二天醉醺醺的长官们醒来，人模人样的坐在长板凳上老老实实被画了一个上午。
　　老首长看了还不满意，还说要好不容易请来的画师给每个人也在画一幅，就当是给以后老的拿不动枪的自己留个纪念，于是老画师便带着笙瑜珉在军队待了下来，也不多画，每日一幅，修修改改，人家满意了，他们就接着画下一个，五官端正的就留给笙瑜珉，长得带些个性看着不好说话的就交给老画师。
　　老画师整日喊瑜小子瑜小子，其他人倒也不能这么喊，叫着叫着，笙瑜珉就成了瑜画师，当时觉着也就一段时日，便也懒得纠正。

　　君长官的画像是笙瑜珉脱离老画师指导的第一幅画。
　　君长官的长相算的上十分的端正，不出挑但抓人眼睛，剑眉微微上挑，眼尾狭长，嘴唇略薄，不笑的时候不怒自威，笑起来又多多少少少了点军官身上的威严感，带着点儿孩子气。
　　笙瑜珉提笔之前，对着君长官问道：“长官，这幅画您想画什么时候的？”
　　君长官看他一眼，想都没想道：“既然是在这儿画，那就画最凶的时候。”
　　说完，君长官剑眉微拧，嘴唇微张，一副要训人的样子。

　　笙瑜珉倒是不怕，只是觉得这个样子似乎总有些熟悉，于是开口问道；“长官可是常镇人？”

　　那长官端着一副凶相没动，连声音都沉了，答道：“正是，我长年在常镇驻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