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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召岂 ...

  •   召岂和以往一样是从昏迷中疼醒的,这次是双脚,像在火上烧,两条腿也肿胀疼痛几乎打不得弯。

      刚过正午,冬天的阳光从窗棂照在被子上,召岂眯起眼,阳光下搭在他身上的被子是鹅黄色缎面的,他穿着雪白厚实的棉布中衣。

      召岂已经记不清多久都没躺过榻了,更不记得棉被的触感,苏日使从来都只给他睡柴房,他只有一副草垫儿。那儿没有窗,更没有阳光。柴房阴冷,虽然只有三年,少年的膝关节和指关节已经发炎变形。

      召岂掀开被子坐起来,觉得这该死的梦还没有醒,他最恨美梦,醒来只有更深刻的痛苦。

      他看到包着洁白的布巾的双脚,稍一蒙怔,猛地拽掉布巾,一步跨下矮榻,脚趾锥心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侧倒在地。

      疼痛让召岂心里莫名踏实了些,一直以来只有疼痛是属于他的。

      召岂扭身坐下,揭掉布巾后的九只脚趾上还敷着一层厚厚的白色药膏,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薄荷冰片味儿。

      竹门被推开了,“别动!”苏依扎手里托着一盏黑漆方盘,上面是一碗米香四溢的白粥,旁边放着木汤匙。那粥还在她手上蒸腾着热气。

      苏依扎把方盘放在一张小案几上,又把案几端上矮榻,腾出手要去扶召岂,却被一掌荡开,还被少年迅猛的动作带得一个趔趄。

      少年双手撑着地,拖着脚挪到榻边,警惕地盯着苏依扎。

      虽然这个少女眼神温柔,眉目……很美。可是苏日使让他经历了太多次上一秒还温和细致,下一秒就被利刃戳进皮肉的经历。他早就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有任何善意。

      莫斐盯着召岂好一会儿,觉得召岂这三年经历了太多折磨,当年刚说完是他的保护灵结果下一秒就消失了,现在祂也不好意思再旧事重提。

      自己是谁、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更别说眼前这种精神状态下的召岂了。眼前,只能先以召岂能理解的状况,让他明白自己是安全的,别的可以以后慢慢再说。

      苏依扎往后退了一步,站直整了整襦裙,稍稍扬起脸,垂下长睫俯视召岂:“我是苏依扎,你的新主人。”

      召岂抬眼看苏依扎,遇到苏依扎同样看着他的深邃晶亮的凝视,就很快地把目光收回来。

      这女孩看样子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在同龄的女孩子里算是高挑健美的。混血的五官,目光里有种这个年纪少女不常有的,却似曾相识的东西。

      可她凭什么可以从苏日使手里把他讨过去?苏日使把他剥皮蚀骨折磨三年,如今终于塑成一个可以任意凌辱的怪物,怎么可能轻易转送他人?

      女孩却好像读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契书现在还没有,不过我可以拿到。”

      召岂不信,依旧沉默。他因为这三年时不时受伤昏厥,经常片段失意,这时候也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正努力搜索片段的记忆。

      记忆中苏日使那天眉目舒展,似乎心情不错地走来,递给他一册竹简。召岂展开看是《论语·学而》,只来得及看了两节,苏日使便劈手夺走,让背来听。

      召岂小时候在塾里学过,此时一目十行的扫过明明可以一览成诵,可是这种可笑的情节发生过太多次,他知道苏日使根本就是找茬发作,无论如何都皮鞭难免,便一言不发,在苏日使的歇斯底里中又一次皮开肉绽。

      三年前刚入郡尉府时,对稚气又骄傲的召岂一顿皮鞭就可以让苏日使郁结很久的戾气暂时消散,但后来情况越来越糟,他便变本加厉,心底的戾气被鲜血喂养下不但不熄灭反而飞扬跋扈的疯长起来。

      想到这儿召岂的胳膊不由自主被刺中一样猛地抽搐了一下。

      这次的发作,等召岂的身体在皮鞭下再次皮开肉绽,苏日使又给他套上自己少年练习剑道时的旧皮甲和他喂招。

      苏日使的剑术是少年成名剑道高绝的张惹教的,苏日使如今已经青出于蓝日臻化境,然而与张惹大气果决的风骨背道而驰,他的剑招在劈刺点挽间渗透着恨戾刁钻嗜血的味道。

      召岂经常被苏日使刺得重伤。但苏日使只想看他疼痛流血,并不让他死,即便一个看似狠辣的对穿,却不伤及要害。长剑在召岂身上切削剜挑,伤得血肉模糊却仍然无庾性命。

      重伤之后既不寻医也不问药,扔在柴房里让祂自生自灭。可是少年居然生命力顽强,每次都能从死亡边缘爬回来。

      而今三年过去,召岂为求自保的一把短剑,虽然看似毫无章法,却在求生中炼得稳准快狠的自成一格,不仅封住了苏日使的出招,而且渐渐有了回攻的机会。

      但他仍然没有出手,召岂要等的是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那天苏日使见自己的剑竟然伤不到召岂,狂怒中用他手中的名剑“断水”斩断了召岂短剑,把他绑了锁在柴房两天滴水未进。后来还不解气,看山顶飘起了雪,就命人把已经气息奄奄的召岂丢到后山了。

      召岂想起来了,在后山,他跌跌撞撞的爬进了一棵烂了芯儿枯树,然而还是刺骨蚀髓的冷。后来火光中有个纤小的人影抱着他的脚,对他说:我回来了。

      回来了。

      三年前衙差对他说,从今以后你有我呢。那之后就自顾自的睡去了。

      以后你有我呢。

      当时召岂虽然一再告诉自己不可信,可仍然觉得心里一暖。

      失怙以后召岂一直睡不踏实,一入梦就会看到城外血淋淋的人头。可那天他看着已经入睡的年轻衙差,没多久也和着他沉沉的呼吸声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一早被衙差从已经冷透的浴桶里拎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一夜他睡得很好,居然没有做梦。

      可是衙差病好了,虽然仍然虚弱,却恢复了对他一贯的拳打脚踢。召岂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什么东西已经不在了。

      “看什么看!这怎么回事儿?”衙差踹了召岂一脚,眼里只剩下莫名其妙和不耐烦。

      “我昨天就觉得你不对劲儿,”年长的衙差皱着眉站在一边,“跟换了个人似的。”

      “连衣服都洗了还烫干了,他们说是我交代的,郡守管家也都让他们照做了!”衙差把召岂的囚服扔在他脸上,眼睛扫过两个浴桶和各种伤药,低吼道:“怎么回事儿?”

      年长的衙差看了看垂着眼慢腾腾穿囚服的召岂,“我看,你昨儿怕是让鬼上身了吧。”

      年长的衙差确信他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就连郡守府的管家也不记得吩咐过下人给衙差和流奴提供过洗澡水和各种瓶瓶罐罐的伤药。

      在蜚城上岸之后大家下船各奔东西。两个衙差带着召岂下船后步行不久就到了郡尉府上。

      召岂被两个衙差带到苏日使面前的时候,苏日使打量了召岂很久,灰蓝色的眼瞳冷冷的,嘴角却挂着一点笑意。

      十几个流奴,虽然押送道郡尉府只剩下一个半大小子,他却似乎并没有意料中的恼怒。反而很一反常态地打了赏钱,两个衙差办好公文手续,一刻不停的走了。

      召岂目送年轻衙差的背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郡尉府门口的时候就知道,什么‘从今以后你有我呢’这种鬼话,果然都是骗小孩的玩意儿。

      召岂用双臂紧紧抱住双腿,头也埋进膝盖里。
      现在什么‘我回来了’这种话,他怎么可能再相信。都是假的。

      召岂把指甲掐进肩膀的肌理,只有入骨蚀髓的冷和疼才是真的。

      召岂蜷缩在榻边,头也埋进膝盖里,肿胀僵直的双腿被他强行蜷缩起来,从脚尖连接到心脏的血管一蹦一蹦地疼。熟悉的痛感勉强压制着心里莫名的愤怒和恐惧。

      这三年他没有一刻不在幻想着逃离苏日使,但是现在这一刻忽然降临的机会他却不敢相信。

      如果在苏日使家里做一个罪奴如他所料就是没完没了的苦工,那就太幸运了。他没有这样的“幸运”。苦工没做多久,他就被苏日使单独关起来‘调教’了。

      他忍无可忍,无数次试图逃跑,但他脸上有黥面,脚上有断趾,苏日使又在蜚郡掌握军权,每次都很快就被捉回去接受变本加厉的折磨和酷刑。

      莫斐看着召岂的样子觉得有点喘不上气。祂从苏依扎腰封上的荷包里捡出两粒白色的小药粒放在案几上道:“你的脚昨晚冻了,今天怕是会火辣辣的疼,这药是止疼的。”

      召岂没动,也没出声。

      莫斐也似乎明白了这点身体的疼对召岂这样几乎每天都带着新伤的人来说可能已经不算什么。可是自己现在除了照顾他身体的伤却没其他可做的。想要粘合他已经粉碎了的安全感谈何容易。

      苏依扎向门口走去,手推向木门,却稍微顿了顿,转回来道:“我是乌羽族圣女。奴契等你伤好了我自有办法弄来,苏日使我也有办法对付。不过这里平日活儿挺繁重的,还得要会使剑,也不是很安全。你愿意不愿意留下?”

      召岂抬头定定地看着少女,她竟然是在问他“愿意不愿意”?

      召岂从膝盖上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苏依扎。这本来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是他好像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问过。

      苏依扎敛了敛裙子在召岂面前蹲下,眼睛去看支撑在地上少年那只关节变形而且虎口布满厚茧的手。

      少年本能地把手藏到身后,沉默地看着苏依扎。

      “我这里房后有菜地,山前有稻田,山腰上有杏子樱桃梨,这些也得打理好了......确是辛苦了些,你要是不愿意......”

      莫斐想说,如果不愿意,你想做什么,想去哪我都陪你去是了,也不用费心再去计划周全。可是召岂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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