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陵上柏》银十二

114、抉择

　　青云山峰顶，极目远眺，万里河山尽在脚下，山风猎猎，少年解开护手，任其随风飘落山崖，风钻进衣袖，两手松弛。
　　“无夜。”
　　“师父。”
　　“什么事一回来就把我叫到这儿？”
　　“师父是在这儿答应收下我的，都说侠微有诺无改，说了不再收徒就断没有变通的余地，我本以为要跪上三天三夜才能打动你，可从山下爬到山顶，开口，你就答应了。师父，这些年你给我的偏爱太多了，你应该知道，我给不了你任何回报的。”
　　“看着你好好长大便是回报。”
　　“师父……我要走了。”
　　“夙愿了了？”
　　“嗯。”
　　“那就肆意红尘去吧。”
　　他双膝着地跪在了他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养育之恩，只能就此欠下了。”
　　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赵瑾是个靠不住的，余酒也整年整年地在外游荡，但至少每年贺寿都会回来，我既偏爱你更多，你可不能连他们都比不过。”
　　“师父……”眼眶红热，他低下头将长剑双手奉上，“做不到你也不会怪我吧……”
　　青山妩媚，白云悠悠，一声长叹，微不可闻。
　　他接过了剑。
　　“师父保重。”
　　“无夜，你师兄等着你呢，他要借我家宅请你们喝酒，跟他说，我答应了，那儿安静，无人搅扰，好好醉一场吧。”
　　“谢师父。”
　　侠微盯着柳无夜远去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没一个省心的。”
　　山脚下，赵瑾抱着胳膊靠在门楼上，等了许久，人影才终于出现在了石阶尽头，宽袍大袖，头发松松朗朗束在身后，背着手，闲散过头，及到跟前，他猛然抬脚踹了过去，却被轻松避开。
　　“师兄伤口不疼了么？”
　　“拜谁所赐？”
　　“反正不是我。”
　　“你有没有良心？”
　　“有啊。”柳无夜从背后拿出坛酒举到他眼前晃了晃，“老板娘送的，听说你受了伤，不肯收钱，还让我劝你少喝点。”
　　“有这闲工夫就早点回来，远游而归，首谒尊长，长烟一早就来过了，你有没有规矩？”
　　“师兄教训的是，但我只是路过，老板娘一定要留我，你说她是不是后悔了……”
　　赵瑾一把薅过他的头夹在腋下，毫不留情地挠着他的腰，任他拼命挣扎，死不撒手。
　　“哈哈哈……师兄……师兄……哈哈哈……”
　　“认错！”
　　“我再也不去了……”
　　“你个臭小子——”
　　“我又没说不告诉你……哈哈哈……是你不问的……哈哈……我劝过你别去……永安……是你不听……”
　　“哪那么多废话，叫你认错就认错，快点。”
　　“别……哈哈哈哈哈……师兄……哈哈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
　　赵瑾一下子松开，柳无夜环抱着腰瘫软下去，他一把将他捞起来，勾着肩膀走得摇摇晃晃。
　　“师父答应了。”
　　“哼，不答应我也是要去的，九曲回仙阵我又不是不会解。小玉呢？”
　　“他不会喝酒。”
　　“谁生下来就会喝酒？”
　　“醉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我不保证拦得住，你要是可以，我无所谓。”
　　赵瑾幽幽瞥了他一眼，“所以那次他到底对你干什么了，让你这么防着他？”
　　柳无夜一脸懒得搭理。
　　“怎么说小玉都算得上人间绝色了，为你出生入死，真心一片，一点不心动？”
　　“师兄觉得我有心么？”
　　“那你还困着他？”
　　“是他想在我身边，我从没留过他，随他开心还不够么。”
　　“够，众生皆在你脚下，能被你利用都是恩赏啊。”
　　柳无夜淡淡笑了笑，“师兄你完全是自己交友不慎，别赖给我。”
　　“我看你是欠揍。”
　　“你打不过我。”
　　“我那是让着你，臭小子，想赢我，早着呢。”
　　“那就好。七哥呢？”
　　异样感稍纵即逝，赵瑾也懒得多想，“买酒去了。”

　　一场酒从天亮喝到天黑，能醉的都醉的差不多了，孙思不胜酒力，早早退场，赵瑾嚷嚷着要去青楼再来，跟颜七勾肩搭背地走了没两步，就互相绊了一脚，双双栽倒在地。
　　“长烟，我好晕啊……”
　　“我也好晕啊……”
　　“没用。”
　　醉眼朦胧的柳长烟一左一右将两个人架了起来，沈临准备起身帮忙，被柳无夜拦了下来，三个人不一会儿就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视线里，亭子里骤然安静下来。
　　“清风永驻，明月长存。”柳无夜一字一字念着柱子上的楹联，“九影博闻广识，可否一解？”
　　沈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宅院深广，眼之所及，碧瓦朱檐，雕廊画栋，绝非百姓家，他不着痕迹地深吸了口气，“清月居，门联曰，清风过山河万里不吝，明月照天涯咫尺可依，自是伉俪归隐处。”
　　柳无夜幽幽看了他一眼，“虽然景致有异，但这布局可明摆着是齐王府，你总不至于看不出来吧。”
　　沈临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知道逃不过，只能继续往下说，“在被赐给齐王之前，王府空置了很久，因是文帝旧府，文帝名讳……玄清。”
　　“还有半句呢。”
　　“尚未考证，不敢妄言。”
　　柳无夜笑了一声，“还有你不敢说的？”
　　沈临默了默，叹了口气，“长宁郡主，闺名星月。”
　　柳无夜一口酒呛住，咳了半天，“你确定？”
　　沈临一脸懵地眨了下眼睛，“你不是知道么？”
　　“我怎么知道？顺帝非文帝亲出，长宁郡主是他唯一一个孩子，野史也不敢这么写吧。”
　　“唯一一个，年长不足十四岁，还是从南疆带回来的私生女，正史就真敢这么记。”
　　柳无夜缓缓摇了摇头，“一代明君圣主啊……大楚皇族可真够离谱的。泽被万家，故无定姓，所以，师父到底姓什么？”
　　沈临瞥了他一眼，心中万句腹诽，面上波澜不动，“偏厅有幅小字，落款是玄微。”
　　“以玄为姓，真是洒脱。难怪师父一直单以微字自称，不惧诧异。”
　　“殿下不也没承认过自己有姓氏么？”
　　柳无夜又笑了一声，敲了下杯子，沈临马上为他倒了酒。
　　“世事洞明便该知道我在等你跟我开口。”
　　沈临慢慢放下酒壶，试探着问道，“我可以带长烟回暮城么？”
　　柳无夜微微扬了扬眉梢，“沈大少爷，你这是在求亲么？”
　　沈临顿了一瞬，旋即跪了下来，“虽然仓促不成礼，但家父已经将生辰贴予她了，我随身的信物也在她手里，请殿下成全，还赐信物，允结良缘。”
　　“我有条件。”
　　“恭听。”
　　“你得好好活着。”
　　沈临抬头看向他，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意欲何为，“殿下就这样替她决定了？”
　　“是，所以你必须活着。”
　　“我……”
　　“别跟我讨价还价，我不管你要牺牲谁，有得必有舍，又没有让你为她舍了天下，你可以对不起任何人，但你不可以对不起她。”
　　漫长的一段沉默。
　　“沈临，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活路就在那里，没下定决心就敢撩拨，难道一开始就打算不负责任么？”
　　沈临长叹了口气，“殿下，我自会信守承诺陪着她，无论生死。但我替代不了你，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这些年我亲眼见了，失去不可替代的人，时间是治愈不了毫分的，活着可比赴死难多了，你真的要这么做么？”
　　“既能赢过肖衍，或许可以一试，你别太让我失望。”
　　“殿下……”
　　“说了别叫我殿下了。”柳无夜掏出了那只银镯子，“我把她交给你，你必须替我保护好她。”
　　对视半晌，沈临双手接过，低头一叩，“是，兄长。”
　　柳长烟回来的时候亭子里只剩了柳无夜一个人，凭栏望月，手里的杯子已经空了，她给他添了酒，他却反手送到她嘴边，喂她喝下了。
　　“怡儿。”
　　“嗯？”
　　柳无夜不知从哪掐了一根蒲公英，朝她吹了过去，“像不像雪。”
　　柳长烟摇了摇头，“兄长别想以此敷衍，要有一百根，一千根，一万根……才能假装兄长陪我看过雪了。”
　　柳无夜定定看着她，她双手托着腮凑了到他面前，笑意粲然，“兄长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是不是突然发现怡儿越来越漂亮了？”
　　“嗯。”
　　“怎么办，兄长一定会舍不得我的。”
　　“你要去哪？”
　　“兄长觉得老九怎么样？”
　　“你真的要为了别的男人丢下我？”
　　“嗯，谁让兄长总是让我等，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怡儿也是会生气的，是不是连兄长都忘了，怡儿从来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世间离分，该由兄长来承受了。”
　　“怡儿，我承受不起。”
　　“兄长放心，怡儿永远都不会离开兄长的，桃花开的时候，我就是桃花，荷花开的时候，我就是荷花，菊花开的时候，我就是菊花，梅花开的时候，我就是梅花，一年四季，万花皆我，一直一直陪着你。”
　　他低眸掩下酸涩，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怡儿，兄长没那么洒脱可以重新活过，我只剩下兄长这一个身份，所以绝对不能再失去你了。”
　　她不敢看他，低头抵在他胸口，满心歉疚，“兄长……对不起……”
　　“现在才来跟兄长说对不起，不觉得晚了么？”他嗔怪着揉了揉她头发，“放心，兄长不会让你死的，你还有属于长烟的人生，你得好好活着。”
　　她酒陡然醒了一半，抬头看着他的神色，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紧跟着一阵眩晕，“兄长……”
　　“怡儿乖，睡一觉就好了，往后风霜雨雪都是兄长想见你一面。”
　　虽不明所以，但他意图明显，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兄长，你别丢下我，怡儿不能一个人……”
　　“会有人陪着你的。”
　　“我不要，兄长，你别再让我过没有你的日子了，怡儿受够了，兄……长……”
　　柳无夜将陷入昏迷的柳长烟揽在臂弯里，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她脸上，“对不起，一直都是兄长对不起你，可兄长真的没有办法了，怡儿，原谅兄长懦弱，我实在做不到看着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