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雪》素笔执火

1、第 1 章

　　十岁之前，我并不知道战争是件残酷的事。

　　爹爹和哥哥们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国都的百姓们都会夹道欢送，他们称爹爹和哥哥们为保家卫家的大英雄，而我也总能得收到一些新奇的玩意，譬如纯净清脆的羌笛，还有那雪白锋利的狼牙。

　　为此，我甚至想着他们去多打几次仗，这样我就能得到许许多多不一样的礼物了。

　　后来，我所在的姜国又打了回胜仗，听宫人们说这是场硬仗，爹爹和哥哥们与其整整周璇了足足小半年的时间，才得以攻下城池，我二哥还受了很重的伤，差点就见了阎王。

　　然而这一次，他们却没给我带回什么好东西，爹爹说这一仗是他有生之年打得最累的，因为敌人负偶顽抗，久攻不下，故而也没有什么心情来准备这些。

　　我心里虽然有些闷闷不乐，但总归他们平安回来就好，只是表面上还是要闹一闹的。

　　于是乎，他们就将我带到了驯兽场，那也是我第一次遇见宋临溪。

　　我从来没在宫中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与其说是个人，倒不如说是个怪物。

　　衣衫破烂不堪，上头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头发蓬乱，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味，赤着脚，趴地而走，脖子上系着大拇指粗细的铁链。

　　二哥同我说道，“阿宴，二哥今日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我摇了摇头，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有些害怕。

　　那个怪物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我，惨白的脸孔上，一双血红的双眸。

　　我吓了一大跳，赶忙躲到了二哥的身后。二哥见是他吓到了我，赶忙命一旁的侍卫，举起长鞭，狠狠地往他的身上抽去。

　　血肉的撕裂声在我听来是多么的清晰，可他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是乖乖地匍匐在了地上，再不敢看我。

　　二哥抬脚就往他的头上狠狠踹去，痛骂道，“畜牲！你吓到我妹妹了！再敢乱看，挖了你眼珠喂狗！”

　　我一直不敢看，总觉得这时的二哥比平日里要凶很多，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央求道，“二哥哥，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二哥摸了摸我的脑袋，温柔笑道，“阿宴，你有没有见过人兽大战？”

　　听起来就很残忍，我摇了摇头，只是害怕，“二哥哥，我不想看。”

　　“二哥哥，你放了他吧……”我用手指了指他的后背，“你看，他都流血了，要是他的阿娘见了，一定会心疼的。”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因为顽皮爬上树去偷果子，一不留神从树上摔了下来，膝盖磕破了皮，流了血，阿娘见到之后心疼地不行，一直掉眼泪，为此爹爹还发了很大的火，将那些没有照看好我的宫人通通罚去做了苦力。

　　而眼前这个人的伤比我那个时候要重太多了，一直流血。

　　二哥听我这么说，脸色一沉，故作生气道，“阿宴他们都是爹爹的手下败将，是俘虏！俘虏是没有爹爹和阿娘的！”

　　二哥的话刚说话，那人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嘶吼，可很快被侍卫扼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

　　“阿宴，你看，这个大笼子里有十头大虫，二哥哥给他一个机会，只要在一炷香的时辰内，杀了他们，那二哥哥就放了他。好不好？”二哥说着，伸手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

　　我突然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眼前这人流了太多血，实在太虚弱了，和大虫搏斗，分明就是白白送死。

　　可没等我说什么，那些侍卫已经将其中的一头大虫放了开来。大虫一闻见血腥味，顿时就跟发了疯一般，冲着那人就来了。

　　只见那大虫不费吹灰之力，一爪子就把那人狠狠地拍在了地上，舔了舔舌头，而那人就连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死死地揪住二哥的衣袖，眼泪夺眶而出，“二哥哥，你先前不是问阿宴想要什么生辰礼物吗？你把他送给阿宴好不好？阿宴只要他。”

　　二哥蹲下身来，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蛋，“没想到，咱们家的阿宴还是这么心善！”

　　“如此，便依六公主的罢！”二哥说着站起身来，挥了挥了手，便有侍卫立马将大虫给驱逐了开来，又将那人牵到了我面前。

　　“阿宴！听好了，从今往后，他是你的奴隶了，你可以随意使唤他做任何事，但切记不要让他填饱肚子，还有就是你的手不能离开鞭子！如果他不肯听你，亦或者对你有所不敬，你便夺他性命！”

　　二哥说着将长鞭交到了我手里，又轻轻拍了拍了我的背，“阿宴！二哥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玩！”

　　我握着长鞭的手一直在微微抖动，慢慢地转过身去偷偷地看了那人一眼，许是他伤得太重了，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忘了，是怎么将他带回宫里的，我也不敢去问他，能不能站起来的走路？因为我看到后头跟着的那些侍卫，似乎不让他站起来。

　　他就像一只海鱼，身子就快要贴到地面，跟在我的后头慢慢地爬行。

　　我生怕他跟不上，特意放慢了步伐，每走一步，我都会仔细去聆听他的气息，而他的气息好像越来越微弱了。

　　终于在殿门口的时候，他终于爬不动了，趴在地上连连喘气。我看了看身旁紧跟着的侍卫，假装大人模样地命令道，“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们可以退下了！”

　　那侍卫面面相觑，杵在原地就是不肯走，约莫是奉了二哥哥的旨意。

　　我想了想，脸一黑，“你们要是再不听话，我就去跟二哥哥告状！到时候，饶不了你们！”

　　这招屡试不爽，每每都能成功。见他们走远，我才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靠近他，只是小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小落，快去请太医！要快！”

　　我是真的怕他血尽而亡，又赶忙吩咐道，“让膳房送些好吃的过来！快！”

　　众人领了命，匆匆下去了。

　　太医来得及时，给他上了药，止了血。我看着他那张苍白的面孔缓缓恢复了一丝血丝，便知道他死不了了。

　　小落在一旁看着我，忧心忡忡地劝道，“公主，二殿下都说了，他们宋国的都不是好人，该死，公主怎么还要去救他？”

　　“爹爹说过，人本就没有好坏之分，你觉得他坏，是因为他杀了我们的子民，可他难道不也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子民吗？”

　　其实这话，我也不是很懂，但总觉得好像又有些道理。

　　太医给他包扎好了伤口，膳房的饭菜也送到了。

　　那人原本昏昏沉沉地趴在，闻到味道之后，突然就爬起身来，我一手牵着铁链，毫无防备之下，整个人也跟着他飞了过去。

　　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地，疼得我直掉泪，但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却也骂不出声了，只是在小落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灰尘，“你别急，慢慢吃！”

　　许是我的话，又让他感到恐慌，他突然就看向了我，两行清泪缓缓而落，浑身在微微战栗。

　　“小落，你先出去吧！我没事的！”我想大概是因为身边有人举了鞭子在，他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公主，他会伤到你的！”小落说什么也不肯走，护在我面前。

　　我把目光投向这人的四肢，先前因为铁链有一部分已经渗入他的皮肤，和着脓血，叫人不忍细看，“没事的，他跑不了的。”

　　小落最后还是走了，空旷的大殿内，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小落刚走，他这才再次将手伸向饭菜，继续扒了起来，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汤汁流了一地。

　　“你慢慢吃，小心噎着……”我实在是担心，按照他这样的吃法，很可能会被撑死。

　　他并不听我的，只是埋头拼命送饭，一句话也不说。

　　我鼓起勇气，蹲下身来，缓缓地朝他靠了过去，给他递了杯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我离得太近，他猛地抬起头来，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脖子，眼睛又变得血红血红的。

　　这一幕，实在是猝不及防，我被他掐得透不过气，呛又呛不出声，只是拼命挣扎，哭着求他，“救命！你放开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我流了泪之后，瞬间就松了手，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往后退坐了一步，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我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轻轻拍了拍心口，“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宋—临—溪！”他轻轻回我，又说道，“你不该救我！”

　　我摆摆手，冲他笑笑，“不是我要救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虽然你是我二哥哥的手下败将，可没有人说过，败者就必须死……”

　　我说了一堆甚至连我自己也听不懂的大道理，却试图要去安抚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因为二哥哥说过，俘虏是没有爹爹和阿娘的。

　　“你不必假惺惺说这些，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若想要随时拿去，但别想着从我嘴里得到任何你们姜国想要的东西！”他大概早有了赴死的心，语气也是十分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