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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蝉鸣 ...

  •   段澜的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为了让它打几个喷嚏,这病毒就悄悄地离开了。他已经活蹦乱跳地蹲在门口小土坡上揉着大黄狗的耳朵,李见珩带着加绒的卫衣外套风风火火地从厨房小窗翻进来,替他把拉链拉到下巴底下:“穿暖和点。才刚好。”
      段澜不敢反驳他了。
      “想去走走吗?”他问。
      “哪儿?”
      “那边。”李见珩指向不远处。黄土小路蜿蜒前行,消失在一片绿色树林之间。隐约能看见王伯家的小鱼塘,鱼塘边一座废弃的茅草屋,和一把生锈自行车。李见珩说,从那儿再往前走上几百米,是村里一片片的田野地。田野地在低处,向上再爬一段,就到了绿茵遍野的山坡上。这儿不兴养牛、羊,但也有两头小驴子,一些老母鸡,安然自在地卧在那儿。
      头顶就是碧蓝的天。
      段澜答应了。

      自小山路向前时,天灰蒙蒙的,最后下起雨来。小雨淅沥,只下了一会儿。等天放晴时,一行人恰巧到达山野之上。此时,远处雾中的青山之间,竟架起一道彩虹。
      段澜最先以为只不过是一道彩虹,等眯着眼看清楚了,才见群山处若隐若现,竟是一道鲜少能见的双彩虹。
      马腾超精力总是充沛,已拎着一根锄头跳下玉米地。玉米已长得很高了,只看见一个发旋窸窸窣窣地在黄绿斑驳的叶片中涌动,再一会儿就不见人了。
      周蝉走在最前面。太阳正当头,天热,他解开衬衫第一颗扣,两手一插兜,沿着缓坡慢慢向最高处走。聂倾罗紧跟在他身后,因为一个漂亮的姑娘正用蛮力踩着一辆小自行车,“吭哧吭哧”地撵着他。那自行车接着两个大轮子,肖依纯够不着地,重心不稳,眼瞧着就要往旁边侧翻滚落,聂倾罗还是回身捎了她一把。
      唐若葵背着吉他往河边走。徐萧萧跑得太快了,眼瞧着要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李见珩拽着他钻进玉米地。他们在密不透风的田野中撒欢。等倦了,就回到原野树下。
      几只灰色的小矮驴或站或跪坐,呆在树荫底下。李见珩蛮不讲理地迈着步子晃过去,左赶驴右赶鸡,霸占了一片树荫。

      这是偌大的绿色的田野里唯一的一棵树,矗立在山原之上。李见珩拽着他,坐在靠城镇的一侧。远远地望去,炊烟四起,向东侧汇聚,如紫气初升,远远地萦绕包围着青苔覆盖的瓦片。
      段澜忍不住感叹:“真漂亮。”
      “那天你说想到郊外去生活,也是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差不多吧。”段澜笑了笑,“你怎么还记得。”

      李见珩没有搭他的话,段澜回头一看,他已经闭着眼睛靠在树边了。
      清风袭过,李见珩脸上的碎发扬起来。光影斑驳跃动,他顺着李见珩睫毛的方向朝远处看,掠过那些田野、绿叶、草根,略生锈的自行车铰链,穿白衬衫的少年……他忽然觉得心就像被这样的风与光安抚,宁静如一艘小舟在明镜般的潭水上轻轻地荡。
      这太接近他所怀念的儿时的一切了,他好依赖这样的一切。
      于是他伸手拽了拽李见珩脑后这个可爱的小发揪:“你要睡着了吗?”
      “很好睡啊。”李见珩没有睁眼,但弯起了嘴角。
      段澜鬼使神差地坐下了。用他的肩膀贴着李见珩的肩膀。微有一点高矮参差不齐,一只小蚂蚁从树上掉下来,顺着李见珩外套的肩线爬到段澜的袖口。他没有赶走这弱小的生灵,或许因为它的触角上也沾染了李见珩常有的、混合着肥皂清香和烟草味道的气息。
      “真好。……感觉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什么样的感觉?”
      “就是……还活着的感觉。觉得你们——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你们是有生命的热度和力量的。在我们学校,总觉得死气沉沉。”
      李见珩没有深问。他只是抬手,在段澜头顶轻轻拍了拍。
      温热的,柔软的,关照的。在他蓬松的发丝上轻轻拍动。
      “如果不喜欢那,就常来找我们。”他认真地看着段澜的眼睛。“只要你不嫌弃……不怕我们把你带坏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的头被李见珩温热的手掌向他的肩膀带了一下。他让他靠在他的肩膀上。段澜一时间愣了。
      “有点心疼你,真的。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因为学业让自己这么大压力……看你和周蝉压力都很大。”
      “你怎么知道?”
      “噢……那天晚上马腾超,煮了三袋方便面,吃不完,本来想给你们送去,结果你们已经熄灯了。然后路过窗户的时候听见了一点——我可不是故意听墙角的啊!”
      段澜才知道他同周蝉探讨《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的那晚,李见珩曾路过他的窗外。
      “但你还是站那听了。”段澜笑。
      “哎呀,”李见珩解开发圈——段澜有点遗憾,那个可爱的小发揪便消失了:“你俩又没说啥见不得人的。”
      见段澜没搭理,李见珩闭上眼睛。周边有微弱虫鸣,在暖风徐徐中,他险些睡着了。
      这时却听见段澜说:“肖依纯挺漂亮的。”
      李见珩才看见不远处女孩曼妙的身影。
      “噢……她可是校花。但是聂倾罗不喜欢,他也挺头疼的。”
      “那你呢?你有喜欢的女孩吗?”段澜忽然这样问。
      李见珩感到奇怪:“没有吧。怎么问这个?”
      “好奇而已。”段澜别开头。
      李见珩莫名感觉心跳快了一拍。或许是被风吹着了。他只讶异了片刻,便全没放在心上。两人只慢慢地说着话,不一会儿,段澜便觉得倦了。他毫无保留地、全然信任地倚靠着李见珩的肩膀睡着了。等再睁眼,马腾超抓着一串玉米棒,张牙舞爪地从山坡那边冲下来。
      段澜赶紧起身:“对不起……你这……没麻吧。”
      李见珩揉了揉肩膀蹦起来,又拍去裤子上粘着的草叶子:“没事儿,你轻。”
      他便走着,向天际边斑斓的云彩去了,少年的身影融于天色之中。
      一会儿,他发现段澜没有跟上,回头冲他招手。段澜就下意识地抬腿向他跑去。抬腿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他似乎开始依赖李见珩了。
      像游鱼依赖大海……像囚鸟渴望山林。

      李见珩等人寄宿的农户家楼顶有一块小平台。用水泥抹平,铺了一层软木板,零星几把小沙发,一株盆栽。夜里吃过晚饭,一行人便上到阳台上去。这几乎是方圆百米内最高的一栋建筑,在这矮矮的山村中,格外高耸。
      乡下空气清新,今晚又恰巧是个无云无雾的晴夜,头顶的星海分外清晰。漫天银河,静谧得闪烁着银辉。蓝紫、粉青,宇宙的一角得以被窥见。
      段澜记得小时候,爷爷曾教他如何识别这些星座。老人的手指布满褶皱,皮肤上偶有暗斑。他的掌心粗糙却温暖,抓着段澜的手,描摹白羊座的三颗主星——就在秋叶飞马马翼群云的边上,静静地指引旅人。
      马腾超扒着栏杆,扯开了嗓门唱歌。他吼得实在过于难听,不一会儿就被聂倾罗踹了下来。马腾超往地上一瘫,将自己拉扯成一个“大”字:“聂哥,你应该珍惜我,下个学期见不着我,你会想我的。”
      聂倾罗懒得搭理他。
      李见珩从地上坐起来:“你要去哪?”
      “不是要出国吗,找了个机构,做做申请书,补补托福雅思什么的。”
      “那你还来上学吗?”
      “不了吧。”马腾超说,“可能偶尔会回来看你们一下。”

      原本吵闹的气氛忽然停滞了。徐萧萧蹲下来,揪马腾超的耳朵:“你不来上学啦。”
      “你不要想我啊小嫂子。”
      “呸,谁想你,”徐萧萧立刻横眉竖眼,“不过那么长时间见不着你,确实怪不舒服的。”
      “你呢珩哥,你还上学吗?”
      马腾超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见珩明显感觉身侧段澜搭在地上的手指微微一颤。

      李见珩没搭理他。唐若葵抱着他的宝贝吉他从楼梯口爬上楼顶。月夜里起风了,他拨动琴弦,微颤的清丽的音色顺着晚风飘向远处。是段澜写的那首曲子,他还没来得及为它命名。
      段澜忽然说:“总觉得少点什么。”
      唐若葵停下来:“什么?”
      段澜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对了……你考虑过大学也走这条路吗?”
      “没有。”他拒绝得干脆利落。
      “可以考虑的,真的。”段澜说,“不然我会觉得可惜。”

      众人在楼顶闹了许久。于院中生起一锅碳火,铺上锡纸,烤的鱼肉吱吱冒油。撒上的胡椒粉、白芝麻、孜然和辣椒面与火星一起肆意翻飞着,香味充斥着鼻腔。吃饱喝足后,又是打闹、闲聊、歌舞,至后半夜,世界已完全的死寂了。徐萧萧的眼皮子支不住,险些睡着,被唐若葵带下楼。余下者也逐渐散去,李见珩捡起地上散落的废纸,装进一个垃圾篓,拍了拍手冲段澜一点头:“走吧。”
      段澜跟在他身后,将铁门关上时,忽然说:“李见珩。”
      因为铁门关上了,空间密闭,他的声音很轻,但被多次回响,有一种空灵遥远的、浑厚的效果。
      李见珩扭头:“怎么了?”
      “马腾超问的问题……你还上学吗?”
      李见珩愣了愣。他看着段澜的眼睛,一会儿就别开了。
      “高三还是会上的。”他说。
      他接着下楼梯,却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他在拐角处回看,段澜还站在原地。
      “以后呢?”段澜说。
      他只好叹了口气:“段澜。”他说,“我没有办法。我们家有我们家的情况。”
      “可这是在因小失大。”
      “没什么好因小失大的,我不后悔。你为我可惜,我还为你感到可惜。”李见珩说,“你不喜欢你妈妈为你规划的一切,对不对?”
      段澜摇了摇头:“这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放弃一些东西是心甘情愿的。”
      “可我希望你上大学。”
      李见珩一愣。
      “可我希望……”段澜又重复了一遍,“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上大学。”

      “我知道你考虑的经济上的问题。但是就算你现在去工作了、挣钱了,这不是长久的。你没有资本去竞争,社会更新后只能被淘汰。你哪怕只多投入四年的时间,所获得的体验和回报却不是工作四年能比拟的。你会很可惜……很后悔的,李见珩。”
      李见珩正要插嘴,段澜却没给他这个机会:“钱不是问题。你很快就能再挣回来。甚至我们都可以资助你帮你……但你应该继续学业,因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阶段。我以前不相信人生阶段,可是确实是人生每一个重大的时间点都在使你产生质变……量变积累不可比拟的东西。”
      李见珩叹了口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有吗?”
      “有啊。”
      段澜沉默了半晌:“可你也是生活中对我最好的人了。”
      这句话太柔软了,李见珩想,之前他都像野猫一样咄咄逼人,言语锋利,但这一刻却柔软下来,像无措的奶猫一样。
      他忽然就妥协了,叹了口气:“你啊。”他说,一把揉乱了段澜的头发:“小倒霉蛋。”
      “我会考虑的。”李见珩说。

      他们相伴着走入黑夜。
      黑夜中,星河如滚动的粼粼的流水,于头顶飞驰。万籁俱寂,群山脚下一点灯火。
      段澜忽然说:“我知道少些什么了。”
      李见珩知道他指的是那首歌曲。
      段澜闭上眼睛。风、草、叶的声音包裹着他。
      “太安静了……少一点蝉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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