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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囚蛹 ...

  •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
      泥路上坑坑洼洼的,几个水坑里倒映出灰白色的天空,和檐下被风吹得四处摇晃的红灯笼。雨水落下来,波纹慢慢晕开。红灯笼边还挂着小巧的铜风铃,风一过,叮当响。
      “买把伞吧。”
      “不买。”
      李见珩把帽子一兜,蹲在屋檐下:“等会儿雨就停了。”
      “半个小时前,你也是这么说的。”段澜有点无奈。
      “三十一把,她怎么不去抢?”
      段澜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块钱,轻轻地放到柜台上,拿了一把黑伞:“走吧……要赶不上了。”

      他把伞撑开,跨过门槛,在路边拉紧了风衣拉链。李见珩接过他手里的伞——指尖相碰,段澜心里一跳。他搂过段澜的肩膀,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我来。我高。”
      “行,你高。”他向远处望去:一座小城被灰白的天与云笼罩着,一缕炊烟。

      拐进飞来镇主路,地上便铺了青石板。石缝间冒出青苔,运动鞋不大防滑,他得抓着李见珩的胳膊。雨下着,雾便起来了,若隐若现间,木门微微敞着一条缝。
      舞袖如游龙飞动,长平公主一身红衣,头顶金百花冠,流苏摇曳,轻声缓步自舞台一侧绕至台边。正唱:“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身回谢爹娘。”段澜听了,拽着李见珩贴边走:“都唱到《香夭》了。”
      台下零散还坐着一些人,也有正弓着身、举着伞,朝两侧堂下走的。
      段澜摇摇头:“可惜。”
      坐定了,李见珩才问:“可惜什么?”
      “我小时候,每逢过节,元宵也好,中秋也好,总是请戏班来唱一出,也就一个来小时,满堂喝彩。现在或许大家都不喜欢这些了。”
      “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吧。”
      “我昨天问,说是县剧院的任务巡演,这是最后一站了。”
      雨竟是越下越大。
      天边响起滚雷,或许是老天也见不得《帝女花》里的苦命鸳鸯,竟用风雨相合。台下的人渐渐走空了,都狼狈地躲进无雨处。李见珩原想问他要不要走,但段澜似坐定在远处,裤脚已全湿了,不为所动,李见珩便不问了。段澜反倒问他:“要走吗?你先去,我看完就来。”
      李见珩摇摇头:“不了。”

      驸马将砒/霜空袋一抛,两人对杯一碰,长平公主仰头将毒酒一饮而尽。红衣接拢长袖,手手相依,“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驸马、公主二人摇摇欲坠,相扶持着坐到石台上,轻一抚过喉咙,明朝驸马看新娘,两相长辞天地间。
      幕帘轻轻地遮下了,两侧响起一点轻微的叫好声。
      “他们为什么要殉情?”
      “不是殉情,”段澜想了想,“大概是殉国吧。”
      雨下得太大了,他们被困在祠堂里。演员已卸了妆面,收好行头向外来。几人简短聊了几句,才知这位帝女扮演者已决意辞职。“当老师去,教教声乐。”她不说原因,但大家心知肚明。台下总无一人捧场,这出戏该不能老自己唱给自己听吧。

      天边终于放晴,连绵的火烧云一直燃到天尽头。地上的水坑倒映出成片的浓墨重彩,被人一脚踏破了。灯火渐渐亮起来,狗和小孩儿到街上玩乐。段澜将伞收起来,纵是已把伞收拢,两人的肩膀还是相依前行。“我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买一座这样的小宅子,到郊外去,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过一辈子。”
      “为什么?”
      “可能,城市里太累了。没意思。”
      “那现在呢,还这么想吗?”
      “是啊。但是得先赚钱,”段澜笑起来,“所以暂时还得像个正常人类一样学习工作,你不要太担心——你以为呢,房子很贵的。”
      他忽然觉得热,把风衣脱下来拿在手里。里头只一件略显宽松的白色T恤,被风轻轻吹动。这风轻柔凉爽,带着雨水、草木的味道。李见珩忽然很理解他:遥远的山野之中,将无人来打扰清闲。关于桂花露水,清晨薄雾,生活仅此而已就令人满足。

      焦万里一个人收拾了行李回去了。他是学校里物理竞赛组的,组里要集训,便灰溜溜地坐车回了市区。借宿的农户家中只剩下段澜、周蝉两个人。
      到田野间撒泼,撒了几天,纵使少年人,也累得歇下来了。
      段澜没有力气将被褥再搬回另一个房间,索性和周蝉住上下铺。他在下铺,头顶就能看见周蝉床底的木板,有些裂缝,不大牢固,他一翻身,吱呀吱呀的。段澜真怕他半夜睡着睡着砸下来。他手长脚长的,像只蜘蛛,怪吓人。
      天色很黑了,周蝉的床头没有灯。段澜隐约看见他举着一只手电筒,昏黄的灯光照在新粉刷的墙壁上,勾勒出书页的轮廓,和周蝉一个凌厉的侧脸剪影。
      他睡不着,他知道周蝉也睡不着。
      所以他去打扰周蝉:“你在看书吗。”
      头顶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周蝉翻了个身。
      “是啊。”周蝉说。“你明知故问呢。”
      段澜踹他的床板:“看什么呢?”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是小说吗?”
      “嗯。”
      “讲什么?”
      “怎么说呢?讲一个智障做了手术之后变成智商一百八的天才。”
      身边的薄纱窗帘被风轻轻吹开了。一缕月光洒下来。轻微的风吹、草动、虫鸣的属于自然的声音闯进屋中。一阵柔和、清新、凉爽的晚风迎面而来。
      “好看吗?”
      “不好看。”
      段澜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我觉得是……很绝望的一个故事。”周蝉向下探头,冲他笑了笑,又缩了回去。
      “为什么?”
      “因为……在他还是个智障的时候,他天真地以为所有人都对他保有最大的善意。可是当他逐渐变成一个正常人,甚至超越一个正常人的时候,他发现其实所有记忆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伤害。所以,如果这样的话……”周蝉把书合起来,关掉手电筒,“还是不要太聪明比较好吧?”
      他翻动时木板又吱呀吱呀地叫,仿佛是对他的言论进行附和。
      “你不觉得就像是在暗示一个人的一生一样吗?当你的心智逐渐成熟的时候,你反而觉得生活太痛苦了,所以开始羡慕动物。”

      周蝉说,对于周父而言,从智障变为正常人的那一刻就是周母去世的那一刻。就好像她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曾经将真正的世界与他隔开,构建一个温室,她一离开,剧烈的疼痛伤害也扑面而来。那一刻他从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展示出温和外皮下现实的一面。
      “说实话,我也看不到目前这个人生阶段结束后,我要到哪里去。”
      “你应该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吧。”
      “其实……还真没有。你觉得教育有意义吗?我有的时候觉得教育真失败啊。”
      “离开这儿会好的。”
      “会吗?”周蝉笑了笑。“你比我想的要乐观。”
      “不,我只是觉得,如果不这么乐观地想,可能一天也坚持不下去吧。”
      “你也讨厌这里,对吧?这些精英主义,利己主义,功利主义……这些把人框死在安全区,打磨成各种合乎要求的形状的地方。”
      周蝉这样说。
      “可最可怕的不是外界施加的压力,而是有一天我审视自己,忽然发现无形中我已经被这些外力‘打磨’了,已经开始朝着他们想要的方向变化。但我却意识不到这些无形的改变,还以为自己是高尚独立的反抗者。”

      段澜近乎奇妙地发现他居然能够理解周蝉这些过分抽象的暗示。
      他一瞬间觉得周蝉像一个镜中人,他的镜中人,与他高度相似,又截然相反。他们意识到同样的困境,但选择了相反的方向。
      “你养过蚕吗?”周蝉问。
      “我小时候上生物课,要求养蚕。一盒小小的蚕虫,长得越来越白、越来越胖,等到结茧之后,蚕破茧而出,就变成飞蛾。一开始还觉得它们很可爱,可是一旦它们长出翅膀,要飞向天空,我才发现我讨厌翅膀。那太可怕了,它们拥有了翅膀,就像拥有了逃离、反抗的能力,会扑到你脸上,揪着你的眼睛和鼻子……所以我就拿胶带,把整个盒子,连带那些生的飞蛾死死封住,丢进垃圾桶。那个时候没觉得怎么样,现在想一想,赐予生命、再无情扼杀——这就有点像他们,不管是父母、亲人、社会、学校……许多外力无形中做的事情。”
      “所以啊,我有的时候想,作为一只蚕……与其破茧而出,不如囚蛹而亡好了。你说对吧,段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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