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er Moon银月》三闲岁月

5、试探

　　她们之间并没有因为那次彻夜长谈，以及“肌肤之亲”变得更亲密。江翔去过梧桐家几次，她俩躺在电风扇下读各自喜欢的小说，讨论最近听过的音乐，凉爽的黄昏去河边散步。
　　她越来越怀疑宁佳给予她的善意或许不过是因为她是个沉默的好听众，而那拥抱也是随意的无心之举，她裸露给她的身体并不是邀请，那只不过是从没把她放在眼里。这么想着，整个暑假就过得恍恍惚惚，北方的炎热让人乏力，产生幻觉。
　　她心中的疑惑无法和别人求证，她无从知晓宁佳是不是在宿舍里从来是喜欢光着身子，是否就喜欢和女生搂搂抱抱。午睡时，她朦胧中看见宁佳来找她，坐在她的床边，微笑着和她说着什么，她觉得自己坐了起来亲吻着她冰凉的嘴唇……

　　高三开学后，大家都开始蠢蠢欲动，有很多人准备休学去校外补习，宁佳开始了走读，不再担任组织跑操的任务，晚自习后就匆匆离开了，她从未主动找江翔说过话。她依然还像过去那样身边有一群朋友，江翔看着她会很自如地把手放在别的女孩的腰里，与她们打打闹闹，和她们很亲密的说话，靠得很近。
　　好吧，原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嘲笑自己的愚蠢，即便是在女中她这种心思也显得很变态。她告诫自己只是一时糊涂，她处在青春期，在对高考的忧虑和荷尔蒙的双重作用下，她的情感需要一个投射对象，宁佳只是恰巧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并且因为与她完全迥异的性格令她好奇，令她短暂的发狂。她觉得自己快疯了，通过内心自言自语想要救赎自己。有时候她觉得干脆走过去问个清楚比较好，比起被讨厌，无视更让她无法忍受。她起劲儿的自我折磨着，无法找任何人倾诉。

　　每到周五所有的人都会回家，因为天气不好，江翔决定留下来，等周六早上再走，她在空荡荡的水房里洗着衣服。
　　新宿舍比原来的还糟糕。在酒店的标间里硬生生挤进去4个高低床，有两张床不得不并起来摆放，像通铺一样，而余下的两张床则沿着门呈一字摆放，中间只能过一个人，更别提摆放桌子和其他私人物品，下床都得轮流来。唯一的好处是有个独立的卫生间，但是8个人用的话房间里的味道简直无法想象，于是大家约定好卫生间只能洗漱不能如厕。
　　“咦,你没回家”宁佳站在水房门口，以很松弛的姿势站着，那神态好像完全不记得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她为她受尽折磨，她当然不知道。
　　江翔没回答，她拎着两只湿漉漉的手，定定地望着她。
　　对，天气不好，我明天回。如果这么说的话，聊天很自然就结束了，她就会再次走开，然后她们又会形同陌路。
　　她觉得自己的脚带着她走过去，张开双臂，把宁佳紧紧的抱住了，她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抱住这圆圆的身体，她没有感觉到抵抗，让我再抱一会儿吧，等一会儿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可以。
　　“我今天不回去，可以住你宿舍吗？”宁佳似乎从错愕中醒过来，她在江翔的耳边轻轻的说。
　　“你本来是要住哪里？”唉，那结果到来了，但是她还是要问清楚，不然明天又会什么也不记得了。江翔松开手，握着宁佳的手臂，望着她，以那种要知道所有答案的神情斩钉截铁。
　　“本来？本来也无所谓啦，我这么受欢迎，哪里都可以的。”宁佳恢复了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那样子很让江翔讨厌。
　　“那，我这里不欢迎。”在很多年以后江翔才明白在喜欢的人面前自尊是多么不值一提，但是当时她太年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说出口就开始后悔，但是她没有做任何弥补，她觉得自己已经很明白的表达了心意，她理应得到热烈的回应。
　　“嗯，……那好吧。”宁佳略显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她决定不让这拒绝的失落追上自己，转身走了。
　　唉，情况急转直下，江翔不知道她流着眼泪洗完衣服，嘴里一直咸咸的。她坐在昏暗的寝室里，没有开灯。这无人的寝室现在多适合她，在家里，她没有自己的房间，时刻都处在父母的目光之下，她无法让自己集中精力悲伤，只有保持一副乖女的样子才不会引起父母的注意。中考前，她曾经因为压力和迷茫在草稿纸上写了一句“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这张纸被收拾书桌的母亲拾到，在她已经忘了写过这么句话的某一天，父亲突然说：“如果不想活了就趁早结束，省得大家白费时间。”她没有辩解，默默地听着，那感觉既不悲伤也不惊讶，因为她早就过了和父母无话不谈的年龄，她只是默默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想法隐藏的更深。
　　她手边摊开着一本奥斯卡.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别人把这个当儿童读物，她却从中读出了忠贞而悲情的爱。
　　门口有人敲门，她本来打算不去理睬，但是敲门声等了一会儿又响起来。她搓搓紧绷的脸，起身去开门。
　　宁佳站在那里，面对突然的开门显得既意外又尴尬。就这么面对面的站了几十秒，她下定决心还是先挤进来再说。江翔在她身后关了门，打开灯。灯光很刺眼，她就可以借机用手遮住红肿的眼睛，走到阴影里。高低床投下巨兽般的阴影，将她笼罩在保护之中，她看得见对方，而对方看不清她。
　　“她们，她们说你这边书很多，我想来借一本打发时间。”宁佳很拙劣地试图打破这种要凝固起来的空气。
　　“哦？你想看什么”
　　“你推荐好了。”气氛在向着轻松前进。
　　江翔并不觉得她是来借书的，她盘算着用哪本书合适，然后她别有用心的拿出了王小波的一本短篇小说集《似水柔情》，后来王小波把这部小说改编成了剧本《东宫西宫》，张元把它拍成了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同性恋电影。但是当时，在她们那个学校，恐怕全校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王小波是谁。她拿出这本无意从租书店淘来的书，翻开目录，低声说：“你可以先看这个《似水柔情》，很短。”
　　宁佳接过书，顺着江翔的指引看了过去，她并不知道这是个局，是个试探。王小波肯定不知道他的书还有这个妙用。宁佳拿过书坐在下铺的床上读起来，她本身就不是那种喜欢看书的人，一开始刚坐下抓耳挠腮的。
　　江翔扭头去做作业。她的脑子很慢，学理科其实吃力，但是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懂政治，虽然每个字都认识，但是组合起来就是读不懂，所以只好选了理科。本来是要避开一个弱项，结果暴露了两个弱项。
　　“你觉得爱情会受什么限制吗？”片刻后，宁佳突然问。
　　江翔抬起头，看着她，慢慢说：“不会。能被阻隔的便不能称为爱了吧。因为金钱、门第、外貌、甚至性别限制的爱本身就算不得是爱了吧。”
　　宁佳沉默了，这种论调虽然不惊世骇俗，但和她以往接受的价值观不同，她似乎在艰难地理解。
　　“你呢？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宁佳问了一个很单纯很直接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如果爱上一个人，爱的只是这个人，和他的性别应该没有关系吧。”江翔淡淡地笑笑，这样说着。
　　宁佳错愕着，把书翻得哗哗响，似乎在掩饰什么。“你该不会每天都在读这种怪书吧。”
　　“你该回去了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因着宁佳的这句话，江翔突然意兴阑珊了。
　　宁佳走后，江翔拿出日记本开始写日记，她整个青春期一直都靠写日记来排解心中的压力，无从倾述、无从缓解，所以这日记里满载着前后矛盾的自我劝解、梦话般无逻辑的呓语、狂妄的叫嚣、卑微的祈求。宁佳说她是不是一直读这种东西，她幡然醒悟，发觉自己果然在不知不觉中接触了很多同性恋文学，同性恋电影、漫画，她是被这些“怪”东西毒害了，她像个孤魂野鬼般在这世上游荡，贪恋那偶然的温暖，幻想出来的温情。
　　宁佳并不是她的病，她的病在于日夜煎熬着她的一团漆黑的未来。模拟考试的成绩很不理想，无论怎么努力做题，成绩并没有什么变化。她自以为能拿得出手的作文，这次只得了20分，语文老师不点名的嘲讽着她病态做作的文风。她觉得考不上大学她的人生将彻底崩塌，她痛恨自己前一阵子的软弱，痛恨流露感情。在初中时，班里已经有男女生互有好感，人家在那里说笑，在她看来都是肮脏下流的，这也是她选择女中的一部分原因。但是到了这里才发现，她的舍友们在晚上经常谈论的还是男人，因为她从来不参与宿舍里关于谈恋爱的讨论，有时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厌恶，其他人就更疏远她了。
　　她以为问题不在男人，而在于对别人产生情感上的依赖，这是软弱的表现，在学生时代早恋就像犯罪一样，她前一阵子就犯了这种罪，还是对女人。现在必须拨乱反正，把自己调整到学习的正轨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