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发对称破缺》弗rar

9、不可能

　　期末考试出成绩那天，申小深和庞冲约好了一起到的学校。两个人都绕了点路，现在距离学校几公里的地方会和了，然后一起坐公交。那天天很热，等车的时候他们旁边树上的蝉就一直在狂叫，即使明明才早上九点。
　　考完之后他们就对了答案。申小深第一次在对答案的时候感到了紧张。所以他对到一半草稿纸一扔说“老子不对了”，决心以一种开盲盒的心态去领成绩。但其实，申小深对自己会考多少心里总归是有数的，只是之前不在意的时候八九分的把握就已经很高，偶尔估错一次也很正常。如今感觉在意了之后，就总觉得还有那百分之一二十的可能性呢，让人担心。
　　申小深上了公交之后找了个位置站好，站好之后就一直在抖腿。庞冲看着他抖腿就笑。申小深瞪他：“你笑什么。”
　　“你紧张啊。”
　　“靠，紧张多正常。”
　　“早让你对答案你不对。”
　　“早对了答案还能有这种刺激的感觉吗！”申小深嘴硬狡辩，“玩的就是心跳！”
　　“没事，这次考不好了还有下一次。”
　　申小深摇了摇头：“我难得认真学了一个月，看不到结果的话要受打击了。”
　　“反正以我的判断，肯定没问题。”
　　申小深也不管公交车上的老头老太太，逼着庞冲就靠过去。申小深稍微低一点点，鼻尖正好快要碰到庞冲的嘴唇。
　　“你判断的就准吗？敢说百分之百吗？我自己都不敢说！”
　　庞冲不说话，看着近在咫尺的申小深喘息。申小深心里正紧张，根本没这个心思和他玩谈恋爱游戏。
　　“靠，公交车上也发情……”
　　庞冲听了，就抓住了准备要撤开的申小深的手，半圈着把人拉在怀里，名义上是扶栏杆，实际上就是抱一抱。庞冲觉得心里不甘得很。
　　“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着，不想跟做贼一样。”
　　这种时候，真的还是很嫉妒那些异性恋情侣。
　　对于这一点，申小深还是很有同感的：“嗯。没天理。”
　　庞冲看着申小深笑了。最近“没天理”成了申小深的口头禅。排队被插队也说“没天理”，他爸妈又恶心着他了他也来说“没天理”，自己掉到出题老师的陷阱里了也喊“没天理”。庞冲却觉得这样很好。申小深能说出来，就是他在努力尝试相信大家。
　　“是啊，没天理啊。”庞冲稍稍退开了，回到了自己刚才站的位置上，“现在还紧张吗？”
　　申小深整个人静止了两秒。
　　“你他妈有毒吧。”他抬脚就踹庞冲，“你不问这一句我就忘了知道吗！”
　　他们在学校门口碰见的唐镇。唐镇看着他俩之间那气氛，最终还是转过了头只是着道路前方和他们说话。因为教学楼假期就要关了，所以放榜发卷子安排在了旁边的逸夫科技楼，还有一部分班级安排在了体育馆的室内篮球场。科技楼报告厅里，三四个班级各自集中在一个区域，班主任抱着卷子和成绩条在旁边站着，走过去先拿了自己的，然后可以去和同学们交流两句。
　　发完卷子还要说假期安排，所以大多数人都没有立刻离开。
　　排着队等着拿卷子的时候，庞冲问申小深：“要我帮你拿吗？”
　　“当然不用。”
　　说完，他绕过庞冲，站在了庞冲的前边。
　　因为他们是在阶梯教室，所以庞冲站得比他低了一级，呼吸正好喷在他的脖子旁边，好歹转移了他一些注意力。申小深走到吴细胞身边的时候，吴细胞没有立刻给他成绩条，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老师，你别吓我……”
　　吴细胞好像被他的紧张逗笑了：“申小深都会紧张成绩了，我今天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了。”
　　说着，他把那个长条递给了申小深，还是折叠起来的。申小深拿着成绩条挪到了一边找卷子的队伍，同时手上展开了。他最先看到的就是总分和年级名次。这次卷子简单，总分其实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倒是年级名次，果然是个两位数。
　　申小深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才去看每一科的成绩。他还没看完的时候，庞冲就从他的背后探出了头：“怎么样？”
　　如今，申小深自己放松了，才能听出来庞冲声音里的紧张。
　　他火速合上成绩条，不说话。庞冲越来越慌，想着是考得不好，也不敢追问，一时间犹豫来犹豫去最终选择抬手从背后拖住了申小深的手肘，自己稍微低头，在申小深的肩膀上亲了一下。
　　申小深吓了一跳，但他也不敢动，怕引来更多关注。他环顾了一圈，发现只有周振宇看见了，可周振宇早就见怪不怪了，耸了耸肩移开了视线。申小深心里叹了口气，只能把成绩条递给了庞冲。庞冲展开之后，先是“诶”了一声，然后特别大声喊了一句：“87！这不是特别好吗！”
　　两个人周围同学的声音瞬间下来了，都看向他们。
　　周逸舒站在他们前边几米，如今蹦蹦跳跳绕到了队伍后边，笑盈盈看着他俩。
　　“我听吴老师说啦，申小深这次进步特别大！好像进了年级前一百？”
　　庞冲愣愣地点了点头，挥舞着手中的成绩条：“对。87！”
　　“哎呀，真好。”周逸舒对着申小深说，“恭喜你啊！”
　　“谢谢团支书。”
　　这一波对话也把唐镇、周振宇、童宸几个和申小深关系比较好的都引来了。那个成绩条不知道倒了多少只手，最后回到申小深手里的时候都软了。“语文数学都在前五十。”童宸过目不忘，扫了一眼就记住了他所有科目的成绩和名次，“这说明拉分的还是理综。理综只要用心，上来很快的。你还有进步空间。”
　　这话不用童宸说申小深也知道。可是大神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就有权威性了，他心里一下子稳了不少。
　　申小深如今正是对世间万物信心暴涨的时候，所以他其实有点其他的打算。宿舍三个人本来准备拉他去吃饭庆祝，被他拒绝了。
　　“我回家有点事，顺利的话下午出来见面有点话想和你们说。”
　　唐镇被他这阵仗弄得一愣一愣的：“什么话啊，听着吓人。”
　　申小深笑了起来：“不至于，就是一些……小事吧。”
　　他说完和庞冲对视了一下，庞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当然是支持他的。他会无条件支持他的。申小深于是点了点头，和大家到了招呼之后走上了回家的路。那架势像是要上战场。

　　他爸显然也已经收到了短信，他进门的时候正碰上他出门去菜场，准备中午做大餐。虽然申小深和他爸之间少一些隔阂，但可能因为那是他爸，如今他走了，反而还让申小深松了口气。
　　或许，这些事情是更容易和妈妈讲的吧。
　　他妈妈刚刚起床，正在给他切西瓜。那西瓜堆了整整一盘放在了他的面前。申小深因为成绩好所以心情好，当妈的最能感受出来。就连她一些亲近的小动作申小深也没有排斥。
　　他们看着电视吃了半盘西瓜，申小深在讲解自己这一个月都是怎么学的，怎么预计自己就能进步好几十名。半盘西瓜吃完之后，申小深将那个盘子轻轻放在了茶几上，然后坐直了身体。
　　“妈，我有些话想问你。”
　　这对她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和儿子辩解自己。于是她也立刻认真起来：“你问吧。”
　　申小深看着她问：“你那时候离开是因为有其他人吗？”
　　他妈妈立刻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妈妈没有想好。因为那时候我觉得在这个家里没有归属感。那时候我和你爸感情也出了一些问题，让我压力很大。我……”她下意识说了很多自己想说的话，眼见着申小深的眼神中多了排斥，赶紧又改了口，“我也很舍不得你，可是当时我钻了牛角尖，就是想不明白这个事。现在我明白了，深深，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申小深突然在心里冒出了不好的预感。但他最终还是想，或许我能相信她一次。
　　“我也有件事要和你说。”他对他妈说。
　　她看起来有些意外，似乎只是以为儿子想要了解她的故事。
　　“你说吧，我听着。”她说。
　　“妈，我是……我是同性恋。”申小深低着头，看着地板砖的缝隙，“我喜欢男的。”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本来下一步，申小深就要将自己想要告诉全世界的恋情告诉他理论上最亲近的人之一。那是他这辈子爱上的第一个人，新鲜快乐而颠覆，他真的很想说出来。
　　可是他妈妈仍旧在沉默。
　　他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因为，或许，内心深处，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失望而不愿意面对。如果有了坏的预期，那坏事来临的时候不也就不那么让人难受了吗？因此申小深在心里默默做着预备。
　　然后，她终于说话了。她说：“深深，如果是因为我们俩的婚姻让你觉得……让你排斥这些，所以要去找，呃，同性。那妈妈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很对不起你。”
　　他妈一边说，一边开始啜泣、掉眼泪。申小深想了一万句也没想到是这句。他心里烧起来一片本已经沉寂很久的大火。火蔓延开来，舔舐他的喉结，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他开始觉得自己这一个月以来的快乐都不过是幻觉。原来这把火才是他永远的真实。
　　他还在挣扎：“我喜欢男的，是因为我就喜欢男的，不是因为你们。”
　　那女人听完这句哭得更厉害了，哭着哭着好像又在说服自己坚强一样，非要去把申小深搂在怀里，被申小深挣开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是因为有什么人——”
　　“没有，没有人。我就是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一直都知道。”
　　“深深，你们这个年纪难免都会叛逆。我又给了你不好的榜样。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不是所有的情感关系都会像你爸和我这样。你要想明白，为了和我们对抗而非要去做一个不正常的人，这是不对的呀，这对你自己不好。”那女人显然松了口气，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没事，也不着急这一时。你自己好好想想，真的不是因为你心里对我们的反抗，报复，让你……让你选了一种这样的方式来让我们生气？”
　　申小深有那么一瞬间，突然也怀疑真的是这样。
　　可是这一瞬间之后，铺天盖地的难过和怨恨重新笼罩了他。他还是尝试用平静的语调说话：“真的不是。我心里很清楚——”
　　他妈突然就疯了。她几乎是跪在了他的面前，摇晃着他的肩膀，但其实十指都掐进了肉里，捏得申小深生疼。“那是不正常的啊！你别这样，深深，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
　　申小深一时也不知道是谁错了。他只是看着那个女的，不断地在重复：“不可能，我不可能是因为你们……”
　　“深深！”
　　“我说了不可能！”
　　他想跑，因此他站起来就跑，他妈追上他要门厅拉扯。可她自然是拉不住他的。他夺门而出，跑下楼，骑上车就以最大的速度逃离这里。他根本已经什么都想不了了，没有手机，没拿钱，什么都没有。他想，我真的是因为他们，才会喜欢同性的吗？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可紧接着，仿佛是最后一点求生意志的表现。他的脑子里冒出了另一个疑问：我真的是因为他们，才会喜欢庞冲的吗？
　　申小深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是“不”。如果一个人才17岁也能对什么真的有确信感的话，那他确信，他不是因为什么反抗、叛逆、报复之类的无聊原因才会去爱庞冲。他努力地过自己的生活，努力地爱所爱的人，这些努力如今都有了回报。这些回报，就像是庞冲和他的关系，像是他裤兜里放的那个成绩条，也都是实实在在的、无可辩驳的。
　　原来也不需要走他们走过的路，申小深在心里想，原来我和他们这么不同。

　　等他骑着到了庞冲家的楼下，已经浑身都是汗，皮肤被晒得通红。他此时后怕起来，还好自己留了个心眼儿没直接就把庞冲的事情也说出来。不然那两个疯子又不知道会对庞冲干出来什么事。
　　他在庞冲家楼下的花坛边坐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对方，坐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突然他身后的单元门一声巨响。他回头就看到庞冲从里边跑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和我说？”庞冲还穿着拖鞋，一边往前冲一边皱着眉头问他，“要不是我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
　　“没拿手机。”申小深解释。
　　庞冲琢磨了一下：“回家说得不顺利啊。”
　　申小深看向了别处，不想提起来这事：“哎，一言难尽。”
　　“所以你就直接跑出来了？”
　　庞冲还想问“那你爸妈不会担心你吗”，但他问不出来。这种时候，申小深心里舒服比他爸妈担不担心他要重要。庞冲看着申小深的表情，突然反应过来一个事：“你吃饭了吗？”
　　申小深摇了摇头：“还没有。”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身衣服，下来带你去吃饭。”
　　“嗯，”申小深仰头看着逆光的庞冲，“我身无分文啊，你养我吧。”
　　这话听得庞冲心里一沉，这是真因为出柜被扫地出门了？他还有高三呢，就是扫地出门也等高考之后吧。但庞冲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怕引来申小深的难过。他转头就跑，跨着三级台阶飞速上楼之后随便换了一身他觉得至少不丑的衣服，套上袜子从房间奔出来，一边背上包一边穿鞋。
　　他们家刚吃完饭，他爸洗完碗从厨房出来，擦着手，看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事，这么着急？”他问庞冲。
　　“同学楼下等我呢，我先走了。”
　　“啊？”
　　他爸“啊”的尾音就这么被他关在了门内。他跑下楼的时候有一点心慌，总担心自己开了门发现申小深已经走了。但好在他推开门，看到申小深还坐在那个花坛边，连动都没有动。
　　“走吧。”他跑过去说。
　　申小深站了起来：“嗯。”
　　他们并没有牵手，只是一前一后地走。两个高中生还是觉得天天走个路还牵手实在太矫情了。申小深现在回想刚才在家里的腥风血雨，就又仿佛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他走快了两步，跟上庞冲。
　　“你这么出来怎么和你爸妈说的。”
　　“出来见朋友。”庞冲放慢了脚步，并不介意压顶的日头，“没事，他们不管我。”
　　“哦，这么好。”
　　大中午这么热，街上的人很少。一时之间，庞冲觉得这条街、这个世界好像都属于他们自己了一样。而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