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发对称破缺》弗rar

8、春天

　　上午自习，就在数学老师发的一张隔壁省统考卷子中度过了。童宸估计一早就写完，开始拿手机震申小深。申小深摸出来看了看，是几场电影的时间、地点、票板。申小深选了个离学校近的，虽然剩的座位已经不多。
　　童宸既然是主观故意要和申小深做朋友，那他必然把一切安排得很好。票是他买的，于是他就在电影开场前刻意拉申小深去买喝的。喝的自然就是申小深来请。总之时时处处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感觉，完全不像是虽然同班但没说过几次话的两个人。不管申小深起什么话题，童宸都能聊上几句。这多少还是挺让人佩服的。
　　电影拍得不好不坏。可能因为小说本身写得太好，任何戏剧化改编都成了“魔改”。《春天》本来是讲一个很年轻的套马人乔玛在风雪暴之夜追着马群横跨草原，最后凭借胆识和技术将马群的损失降了最小，却也在这场追逐中走了太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故事情境有点《老人与海》的意味。小说里本来表达的是朴实的人民群众面对自然灾害的无力与抗争，是人们对春天的渴望和追求。乔玛喜欢的姑娘通篇都只是意象，并没有出现，可电影里竟然给加了实实在在的感情线，让人看着摸不着头脑。
　　俩人从厅里一出来，申小深就感到童宸不太满意。童宸开口和他聊情感线，申小深就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讲到了自己感兴趣的点，就多说一些。他们相处起来很舒服，看完电影又去吃了饭。吃饭的时候，庞冲发来信息：电影怎么样？
　　申小深看着手机就笑了。他对面正在说话的童宸被他笑得愣了愣。
　　“怎么了？”他问。
　　申小深赶忙抬起了头，才意识到自己嘴角翘得太高：“没事，回庞冲个信息。”
　　“啊，你们俩。”童宸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我们俩怎么了？”
　　“能看得出来关系很好。”
　　“一个宿舍的嘛。”
　　“不是，和唐镇他们不一样。你们俩关系最好。”
　　童宸这句话是个陈述句，带着他惯有的笃定。申小深心里起了逆反，就点了点头：“是，我们关系最好。”
　　“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们。”
　　申小深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赶忙又捂住了嘴。他也并不想再别人难得说心里话的时候做出这样不好的反应。他盯着童宸探寻的目光尴尬地喝了口水：“嗯，大神别羡慕了。关系太近也很麻烦。”
　　“说来听听。”
　　“就是，有什么事儿都骗不了他吧。”
　　童宸点了点头，盯着他看了几秒，看到申小深开始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他说：“那赶紧回信息吧。”
　　申小深这才想起来自己信息还没回完。
　　“不怎么样”，他回庞冲，发完之后加了个叹气的表情。庞冲立刻发来“回家了吗”，背后的心思昭然若揭。申小深又不自觉地开始笑，“还没，在和大神吃饭”，他给庞冲发过去。
　　庞冲那边变成了正在输入。可过了好久也不见来消息。于是申小深又发了一句，“吃完饭就回，现在在尬聊”。
　　他几乎能想象庞冲在另一边对着手机发笑的样子。申小深可能是黑粉，就喜欢看庞冲犯傻。庞冲越傻他越高兴。想着这些，申小深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把童宸晾了很久。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发现童宸在安安静静地吃面，看得人都有点生出同情了。
　　“大神。”申小深试探着叫了一声，“改天有什么好电影，再一起看？”
　　童宸的眼神中难掩惊讶，但他不动声色，只是露出一点微笑点了点头：“好啊。”
　　“嗯。今天这种片子可能庞冲唐镇他们不喜欢。改天出什么好莱坞大片了，我们叫上你？”
　　童宸继续点点头：“可以，可以。”
　　说完之后，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谢谢。”

　　申小深没有想到原来生活也是可以这样的。
　　原来如果能接受的话，他会有很多蛮不错的朋友；如果上课认真听，就发现物理老师相当幽默；如果能参与到班里那拨喜欢聚在一起讨论难题的人里边，会知道他们并不介意给跟不上的人讲解，甚至有时候很爱炫耀。原来大家都抱着友好、单纯的目的在生活，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期末考试之前的最后一节语文课，陈艺淼给了大家一堂课的时间写一篇材料作文。材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段文摘，“你觉得，你应该有另外一条更宽阔的路，你命里注定要有更远大的目标，但是你却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实现这些，而在烦恼中憎恨着自己周围的一切。你那贫困的六年并没有白过；你学习了，你思索了，你认识了自己和自己的力量，你现在懂得了艺术和自己的使命。我的朋友，需要耐心和勇气”。
　　陈艺淼说，这篇材料我不会解析，你们自己去想，方向可以有很多种。现在考试很流行这种作文题目，好像一篇材料能有越多的解析方向，这个题出得就越好一样。
　　申小深本想学着庞冲那种高分作文再练一次，但当他拿起来笔面对着空白的作文纸时，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如此沉默。他写了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叫“心底的景观”。小说主人公没有平常人的心脏，而是在胸腔的位置有一处景观。如果做心脏彩超，还能看到里边有森林、有城市、有雪山高原。他会每个月去做一次彩超，观察他胸中景观的变化。他发现城市在不断地变化——增加了高楼，拓宽了面积，有时候会发生爆炸。可也有时候，彩超什么都做不出来，因为那些景观上密布乌云。后来，主人公的朋友发现了他的这个秘密。
　　他们有一次发生了剧烈的争吵，主人公吵着吵着感到自己心里一阵不安。他赶忙去医院看，彩超大夫在那电闪雷鸣的云层缝隙中看到那些景观发生了地震。主人公想要平复心绪，却发现自己越想这么做越做不到。他很害怕景观里那些他从来没看清过的生物因此死亡。最后，彩超大夫说，如果他真的想他们活下来，或许可以做手术取出整个景观。
　　“可那样的话，我会怎么样？”他问大夫。
　　“我们不知道。这是现代医学无法解答的问题。”
　　抱着这样对未知的担忧，他还是选择走进了手术室。手术经历了整整三十七个小时，主刀大夫轮了两次班。他们每次尝试把景观拿出来的时候，都发现景观里所有的树木开始枯萎，天上下起了酸雨。最后，他们不得不把景观放回到主人公的胸膛里，宣告手术失败。
　　主人公开胸手术那个狰狞的伤疤横贯他的前胸，仿佛曾经被一切两半。他从麻醉中醒来之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朋友关切的脸。他的朋友向他道歉，说看到了他包里放着的彩超图片，才知道那次争吵竟然对他造成了这样大的伤害。
　　“原来我们每次吵架，那里最多就是多几层雾霾，或是下几场雨。”他朋友说。
　　他身上还插着管，因此他不能说话。可他心里有好多话想说，拿来了写字板又觉得太慢。最后，他叫来医生，说想要做一次彩超。
　　他的朋友就在旁边看着，彩超里，景观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倒塌了一半的高楼被围起来修复，山坡重新长出了绿树，山顶重新盖上了白雪。他在写字板上告诉朋友：就算我这辈子都要小心翼翼地活着，但为了保护这块景观，我也会尽力。
　　他的这次手术引来了全世界的关注。于是，在网络时代，他成了最有名的主播。每个月他都会直播自己做彩超的过程。人们发现，自己可以在他心底的景观中找到和自己现实生活非常类似的东西——像是堵车、修地铁占道、退耕还林之类。有时候，如果发现某个山区通了电，人们还会在手机或电脑屏幕前不约而同地鼓掌。
　　他活到了89岁。89岁生日的时候，他说，我用了整整89年，才学会了面对死亡。因为那不仅是他的死亡，还是他心中那座景观的死亡。那天之后没多久，他就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世了。
　　于是，再没有人见过他心底的景观。可人们记住了那些场景，人们根据以往的视频资料，在地球上建了一模一样的两座城市、三座山、四条河流。在那整个区域的入口，竖了一个石碑雕塑，上边写着“我们的使命就是死亡”。
　　第二天，陈艺淼亲手将那篇作文发到了申小深的桌子上。她对申小深说：“好好长大。”

　　祝大家都好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