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幸福 ...
-
周五第一节语文课，一上课，陈艺淼就“啪”得一声踹开了门，迈着大长腿踩着八厘米的高跟走上了讲台。
“申小深，你给我站起来！”
其实也都习惯了陈艺淼天天喊打喊杀那一套，所以她踹门进来之后，大家本来还算比较平静地在交头接耳。可这句话一出来，大家都有点吓住了，整个教室瞬间安静，所有目光聚焦在了申小深的身上。
申小深只能站了起来，表演无辜：“啊？怎么了老师——”
“还敢问我怎么了！你还敢问我怎么了！”陈艺淼嗓门响彻整个走廊，坐在门边的同学赶紧去把门关上了，“你拿起来批过的作文，把我给你的评语读一遍！”
申小深老老实实拿起来那篇作文，翻到最后一面，读：“考试的时候千万不能这么写。切记。”
读完，他抬起头看见陈艺淼还是板着脸，心想完了。
“大声点再读一遍，把感叹号读出来。”陈艺淼说。
“考试的时候千万不能这么写！！切记！！！”
陈艺淼点了点头：“行，坐下吧。”
申小深屁股还没碰到凳子，作文就被庞冲一把抓走了。庞冲先看的是分数，陈艺淼给了他58。这个分数不意味着其他的，只意味着陈艺淼那种人都对这篇命题作文低了头。一个36岁的心比天高的语文老师，对一个17岁高中生完全不符合考试规范的文章低了头。申小深能很明确从庞冲眼里看到嫉妒。说句实话，那种嫉妒很少落到申小深身上。一时间申小深忙于享受这种感觉，让庞冲翻到前边迅速地扫过了前两段。
这篇作文是他赶时间写的，因为他的数学卷子写不完了，而他还想在睡前玩一把游戏。因为赶时间，他就干脆什么都不想，把命题作文写成了纯意识流。一千字写了二十多分钟。用第一人称，再通篇对文中的“你”倾诉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感。申小深放飞自我，因此非常大胆，甚至有些艳情。最后落笔，“如今千言万语归于沉默，我说服自己，这沉默也是幸福”。反正就强行点题一下。
换句话说这是一篇情书。
申小深及时把那篇作文抢了回来，没让庞冲看到太后边的内容。庞冲看明白了这作文为什么会惹陈艺淼生气也就够了，他处于嫉妒本来就不想真的把那篇文章看完。也不知道是在较什么劲，可能就是不希望自己也想陈艺淼一样被申小深这篇文章征服吧。毕竟一直是他在各个方面碾压着申小深。
他任由申小深手忙脚乱抢走了作文，倒非常坦诚：“你这种确实不能在考试的时候写。不过你能让陈艺淼恼成这样，我都有点嫉妒。”
申小深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嫉妒陈艺淼怼我？”
“不是。嫉妒你的……才华吧。”
申小深感觉自己心脏早搏了一下：“没才华，瞎写的。谁知道陈艺淼喜欢这种啊。而且又不出成绩，有什么用。”
庞冲不知道为什么笑着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结果到最后，果真还是包括庞冲在内的三篇作文被复印出来贴在了后黑板上供大家学习。可是还没下课就已经有人开始忍不住找申小深借他的作文看。申小深琢磨着陈艺淼这完全是在炒作，又设置了悬念又不给解释，吊了所有人的胃口用以折磨申小深，她就是故意的。
毕竟陈艺淼公认的腹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等那篇作文回到申小深的手里，已经撕掉了一个角又被粘上、洒上了水又被晾干。有人看完一脸不屑，有人看完惊呼完美。能让这群理科实验班的学生对一篇作文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申小深心里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
上午跑操的时候，庞冲比申小深晚走了两分钟，一目十行看完了那篇作文。短短一千字看得庞冲心惊胆战。看完之后，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疑问：申小深爱的人，是谁？
高中是对人的单恋最不友好的一段时间。几十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十几个小时，难免互相关注互相观察。没有人能在每天和对方见面的情况下还对没有希望的爱恋断舍离。能做到的人那就不是厉害了，只能用“可怕”两字来形容。申小深从来知道自己不是个什么意志力十分坚定的人，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自己在高中毕业之前会对庞冲淡下来。
可他也受不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对庞冲从喜欢到迷恋到爱的转变。
再有一次月考就要迎来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申小深决心把心放在学习上，少琢磨庞冲的心思。他这样的变化统统写在脸上，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了，况且庞冲从来不迟钝。申小深将生物从桌斗里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那本子掉在了他椅子的正下方，是他自己很难伸手拿到、但庞冲很容易拿到的位置。这种时候同桌帮忙本来就再正常不过，大多数人看同桌已经有去拿的意思了就不会再自己努力尝试。可申小深偏偏要自己解决这个小小的问题。
他和庞冲之间的空间已经完全被弯腰下去的庞冲填满，他只能从自己和李云盼之间的空间下手。李云盼还很配合地给他让开了一点位置，同时好奇说了一句：“庞冲帮你拿了，你别动了。”
申小深不可能没听见。他一边听见一边费力地去够那本册子。然后他的头就卡在了课桌之下，错题本被庞冲轻松拿走。等他起来的时候，直接把桌子都扛了起来，连带着第一排中间的所有人和讲桌，都是一阵鸡飞狗跳。
吴细胞本来正在从U盘往教学端上拷ppt，这下回过头，看着申小深狼狈的样子，一脸疑惑：“怎么回事？”
申小深低着头扒拉自己的头发整理发型：“没事老师，捡个本子。”
“捡个本子捡这么大动静……”
申小深把发型整好之后，就先是和李云盼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转向庞冲，伸手要把本子拿回来。
庞冲不给他。
申小深对庞冲有难以言表的隐晦火气——简而言之就是气一点，你为什么不爱我。这气生得庞冲实在很冤。申小深决心再不惯着庞冲了，语气很冷：“赶紧给我，上课要用。”
“你不是非要自己捡吗，那你来捡。”
说完，庞冲把本子压在了小臂的下边，四指蜷起握住边沿。
“大哥你犯什么病啊？”
“犯病的不是我吧。”
“要考试了，我不想老垫底，压力大。”
庞冲本来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结果随着这对话的走向，他感到申小深并不是在和他闹别扭之类的，而是真的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些变化，或是说申小深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拿不准，一边审视地看着申小深，一边问：“你在乎这些？在这个班里你就算是垫底也至少211。再不济步行一公里去文化路上个林大。这不都是你自己说的吗。”
吴细胞能听见他们一直在低声交谈，如今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算是第一次警告。
申小深盯着那个错题本看，盯着上边压着的庞冲好看的小臂看。庞冲很白，因此青色的血管伏在肌肉纹理上清晰可见。
“你看得上211？就别提林大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看不上，我就看得上吗？说是那么说，我不可能真的觉得那些学校能上。”
庞冲听完就笑了：“所以你也知道林大没法上啊。”
林大是本市的大学，招本地学生多，所以分数线并不高。大概比清北低五十，比一本高三十。
“不只是林大吧。”申小深这句话认真了，也算是把那些211都一并概括了进去。然而他这话并不狂妄，反而很客观，说明他对自己的认识和定位都很清楚。连吴细胞都觉得申小深最多上个211了，可只有申小深自己和庞冲知道，他绝不仅仅是这样。
听完这句，庞冲直接把错题本放到了申小深的桌面上。
“好，等你。”他说。
申小深听完就笑了起来，回想起自己在那篇露了真性情的作文里写“……或是不经意的对话，让整个空气都在一瞬间厚实了，让我的脑中呼啸而过太多无法捕捉的奇异念头。它们像是被一齐被释放的千万只气球，在相互的碰撞和跳跃之中扑向整个蓝天，将纯色的天空分割成一个一个椭圆形的鲜艳色块和它们的边角料。我的理智成了情感的边角料”。
他写的时候没怕矫情，交上去的时候觉得矫情了，想拿笔划掉，最后因为整篇文章一气呵成而无法下手。申小深本以为学习是最好的逃避去处，结果庞冲一句话，便那样理直气壮地将申小深的学习也划成了他自己的地盘。真是让人生气。
申小深只能笑着说了一句：“庞冲，你真他妈牛逼。”
庞冲则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等到吴细胞都开始讲ppt了，才开口。
“我不是在装，我真心的。你真的很聪明，只要你想，可以很快就上来。”
“But both can be given up for freedom.”
这句话是申小深的妈妈离开之前对他说的。那天她像往常一样给申小深做了饭，拿掉围裙之后又去整理了申小深的房间。然后她去换了衣服。申小深的妈妈是那种在人群里非常显眼的公认美女。她每次一换外出的衣服，申小深就觉得妈妈不再是自己的妈妈了，而是微妙地变成了一个“女人”。于是“女人”的概念也让他感到微妙的恶心。只不过那次，她换了外出的衣服之后，变成了“女人”之后，再没有回来变回他的妈妈。
申小深那时候初二。大概消失两天之后他的妈妈才回来和他单独谈了一次话。他妈妈甚至没有换家里的拖鞋，而是穿着黑色的高跟靴就直接走了进来。谈话的大概意思就是她要离开这个家了，但他并不会失去妈妈，妈妈也会一直爱他。最后，她说：“深深，我知道这句话你现在不一定明白，但你以后会懂的。’But both can be given up for freedom’。”
当时，申小深就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那句著名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他也不知道他妈妈为什么非要用英文，可能是觉得没有中文那么直接，那么伤人。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不就是“我很爱你，但我如今要为了自由抛弃你”吗？
“你以后会懂的”，她说得太笃定了，好像因为申小深是她的儿子，就一定也会成为她那样的人。申小深对此有一种本能的反抗。
如今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真的给他带来了点报复的爽利。
申小深能隐约感觉到这是他和庞冲本质上的不同。庞冲不会放弃，可他习惯于放弃。他也并不完全明白，只是觉得“自由”好像是唯一能与他心中无解爱恋抗衡的东西。
讲台上，吴细胞正在讲叶绿素。
“听懂了吧。”他趁吴细胞转到教室后边提问的时候对庞冲说。
庞冲点了点头：“嗯，我知道这句。”
“听懂了吧？”吴细胞讲解完之后，问那个被他提问的人。
那人也点了点头：“听懂了。”
申小深翻开错题本，准备开始自习的时候，庞冲突然按住了他握着错题本的手。申小深吓了一跳，整个人僵住了，立刻回头去看周围的人——吴细胞还在教室后方，李云盼也根本没往这边看。他确认周围安全之后，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但你就这样放弃吗？对你自己？”庞冲急切地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呼出来，“不过你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决定，我也不能干涉。”
申小深挣开了他的手：“听课吧。”
生物课总是没什么可听的。班里最牛逼的童宸基本就是在玩手机睡觉。还有很多人在下边写各种其他科的作业。申小深忍不住用余光去瞟庞冲的行为、表情。他们离得太近，偷看实在很容易。庞冲后来则一直在下意识地回避申小深的视线——他向来很喜欢直视他人，好像总在隐隐地挑战看到的每一个人。
于是这一天申小深都过得很累。回到宿舍之后都懒得去洗漱，就瘫在床上。唐镇关怀了他几句，都热脸贴冷屁股，就识趣地闭了嘴。申小深拿手机打了一把游戏，然后去刷了刷航模和摇滚论坛。直到看到论坛里人们争相嘲讽某乐队主唱在台上唱歌像抽羊癫疯，他才小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第2章 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