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发对称破缺》弗rar

1、眼神

　　下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响了之后，整个走廊便成了声音和脚步的火海。这火隔着厚厚的墙壁烧在教室之外，墙壁内的地板因为墙壁外学生的奔跑而震动。这震动又通过地板传递给踩在其上的一只只脚。于是这些脚也蠢蠢欲动。学生们坐立不安，物理老师还在黑板上写解题过程。
　　电子在匀强电场中的运动完全不受黑板平面之外的运动所干扰。
　　申小深把手伸进书包里摸出来手机，解锁了之后找到相册，趁物理老师转过身画第二问的图的时候赶紧扒拉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张他想找的照片。
　　他把手机伸到庞冲的怀里：“看。”
　　那是一张电子在云室内的电镜照片，同时也是The Strokes的一张专辑封面。
　　庞冲在本子上忙着抄笔记，只随便低头看了一眼。他本来是准备只做做样子，应付一下，可看到之后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这么好看。”他说。
　　申小深高兴了：“是啊，特别好看。”
　　在庞冲认真抄题的时候，申小深在一旁没有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他们这个月因为轮换座位正好坐到了第一排，课桌顶着讲桌，毫无秘密可言。所以物理老师回头的时候，眼神一落到申小深和庞冲的身上，脸上就露出了看透一切的笑容。
　　这个笑容被及时回神的申小深看到。他和物理老师对视了一秒，心想：完了，他知道了。然而物理老师只是回头看了看黑板上讲到第二问的题目，说了一句：“讲不完了，这题先放到第二问吧。好了，下课。”
　　两分钟之后，讲台被问问题的学生包围了。也有些人知道自己抢不上位置，干脆先拿了饭卡准备去吃饭。庞冲的座位得天独厚，因此他直接站起来前倾上半身，将自己的卷子放在了物理老师的面前。申小深本来已经很饿了，可他右边的李云盼要等钱琼问完题才会一起去吃饭，所以这会儿已经把晚上留的数学卷子拿出来做。至于他的左边，就是庞冲因为前倾身体而露出来的一小节腰。
　　按理说，吴细胞安排座位是本着一好带一差的原则来分配的。他自己也承认过，说当班主任这么多年，一直觉得这是个省事省心的好方法。可他这一套在实验班遇到了困难，因为实验班的学生只有四种——一种是特别聪明的，不用学习什么都会；一种是很聪明，且很努力的；一种是很努力，但不够聪明的；最后一种是很聪明，且不努力的。排名分先后。
　　所以，班里学习最好的人不会学习，学习最差的人不想学习。后者本来靠小聪明，成绩已经不错了。可如果真这样搭配着放在一起，那就是要擎等着这些“还不错”的学生更加放松更加一落千丈。
　　一中向来校风开放，老师管得少，学生靠自觉。大部分人都是走读，少部分和外地的住校，节假日双休不允许补课。学生上自习班主任不允许到班。学生们自由惯了，有了空间就会自己思索问题，就会互相之间讨论问题。于是慢慢就变成了学生们自己明白自己为什么学习，根本不需要督促，一本上线率年年不低于百分之七十。
　　可这样也带来另一个问题，就是学生主见太大，班主任的工作很难做。实验班的学生主意更大，不想学的就是不想学，说破了天都没有效果。
　　苦口婆心说到最后，换来学生叹着气苦口婆心地说：“哎，吴老师，其实我之后学什么干什么我爸妈都给我安排好了，所以我只要满足基本要求就行。也就上高中这几年我还能以学习为理由跟他们换来一点自由，我想好好珍惜。”
　　这学生的爸妈都是大学老师，所以她不像其他学生，上了大学反而就开始有人监管了，也不容易。
　　最后这波劝学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据传闻吴细胞最后通宵把每个人的个性特点列了个Excel，然后人工一个一个排，硬是给排了一版完美座位表。这张倾注了教师无私心血的座位表自然很有效果，除了个别位置需要微调之外，大多数同桌之间都形成了十分良好的、作用积极的友谊。也有一些开始闹得厉害，后来成了不打不相识的铁哥们。更有几对直接在一起了。
　　因此，这张表也被班里女生称为“官配表”。
　　庞冲的问题大概问了十分钟才问完。李云盼都收拾东西和钱琼去吃饭了。申小深拿着手机走到教室后边饮水机旁边的插座想去碰个运气，然而果真那两个插座都已经被别人的充电器占了。饮水机的插头被拔了扔在地上，旁边就是一滩水。申小深也不傻，不仅拿了手机和充电器还提了水杯，想着就算充不了电也可以接个水，这一趟也算没白跑。
　　等他接完水走回去，庞冲人已经不见了。于是申小深笑了笑，心想冲哥当然也是会饿的。庞冲走了，他就对食堂瞬间丧失了兴趣，想着晚上回寝室路上买宵夜。他回到自己座位上摸出来卷子开始写，刚写了两道选择题，伴着校园广播杂乱的内容，教室前门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申小深！”
　　教室里剩的几个人都抬头看了一眼。毕竟有其他班女生来门口直接叫人，还是值得看一下这女生长什么样的。
　　申小深放下了笔，站了起来。
　　女孩靠在米色的防盗门上，发丝粘到了两条没揭干净的双面胶。申小深走过去，示意她往前站一点儿，她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被粘住了，一下子皱起了眉。申小深对女生没什么界限感，直接就上手帮她把头发拉了下来，顺手还尝试抠了抠那顽固的胶条。女孩看着他就笑了，大大方方的，也不忸怩，说了句：“谢谢。”
　　她是申小深在航模社的队友，一起熬夜做过航模的，叫蔡畅，高一的学妹。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申小深问她。
　　蔡畅从手上提的精致小纸袋里抽出来了一张CD：“我昨天去俭学街看碟，扒到一张The Strokes，你是不是喜欢他们？”
　　申小深接过那张CD，眼睛就亮了。那张碟的塑料盒已经裂了，碟面也旧，但确实很难找到。淘宝他看了一圈又一圈，只有一家卖三四百的进口，到货得一个多月。他也不是不能用音乐app听这些歌，所以实在觉得太贵，没必要。
　　“品相不是很好。”蔡畅说，“但老板说这一批就这一张，也没得选。”
　　申小深立刻点头：“嗯，正常，这张很难找。谢谢你啊！多少钱我给你。”
　　蔡畅见他高兴，笑了，连忙摆手。
　　“不用，别给了。因为盒都裂了碟面还有点划痕所以老板给我很便宜。就当是感谢你上次帮我，行不行？”
　　“上次帮你是应该的，你还谢我，太不好意思了……”
　　这会儿已经有人吃完饭陆续回来，他们站在门口，挡了大家的路。唐镇拿着一根烤肠一边吃一边走过来，远远就开始嚎叫。
　　“哎呦！深深！这是谁啊！”
　　申小深翻了个白眼，拉着蔡畅站到了走廊里不影响大家路线的地方。唐镇见自己被无视了，想着可能自己耽误了同学谈恋爱，就按下了心中的好奇直接走进了教室，至多也就顺便对申小深挤眉弄眼，意思一会儿老实交代。
　　蔡畅十分识趣，当机立断：“那我先走了，周末见。”
　　申小深点了点头：“谢谢啊，周末见。你不用搭理他，他们就不能看见男的和女的说话。”
　　蔡畅本来确实有点介意，这么一被开解，心情立刻好了。她一边笑一边摆手，说着“没事”离开了。
　　他一走回教室，就立刻被等在旁边的唐镇拉住：“什么人？哪个班的？”
　　“高一的。”
　　“操，真的美女啊。你看那大长腿。”
　　“航模社的队友。”
　　“专门来找你送东西？送的什么？”唐镇说着就去拿申小深手里的CD，被申小深避开了。这一避更惹来唐镇的嘲笑：“这么宝贝，不能摸？”
　　“就是CD。”申小深拿着在唐镇眼前晃了一下，算是给他看过了，“有完没完。”
　　可能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气氛的微妙改变，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所站位置旁边坐的同学投来了关怀的目光，唐镇终于缓缓意识到申小深有点生气。不过这对他来说才是惊天一笔——申小深生气了，就说明他和那个高一学妹之间有点什么！唐镇自以为掌握了世界的秘密，满意地放过了申小深，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因为唐镇的离开，申小深才看见庞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座位上。
　　他俩那个座位正上方的灯管是新换的，所以颜色比其他的灯光冷。这冷白光打下来，让申小深有点紧张。他看见自己桌面上放了一袋东西，就走过去扒开看，发现是一个面包和一盒酸奶。
　　庞冲在此时及时讲解：“看你没去吃晚饭，给你带的。”
　　他把正在看的手机锁了屏，向后靠在椅背上，长腿将桌下的空间都填满了。他左手一下一下在桌面上转着手机，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今天天热，庞冲又刚从外边走回来，就把运动长裤拉起来堆在膝盖之上。申小深能隐约看见他膝盖侧面的一个疤，是他骑车带庞冲给人摔的。
　　申小深把手里的CD塞进了书包里，庞冲则又伸手把CD拿了出来。
　　“就是，嗯，我刚才给你看的那张图的那个乐队。”申小深解释。
　　庞冲点了点头，把CD放回到了申小深的书包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看见。”申小深一边坐下一边问。
　　“刚才从后门进的。”庞冲左手把手机扣在了桌面上，“脸生。高一的？”
　　“嗯。”
　　“正啊……”
　　这话让申小深心里像被蚂蚁爬了一样。庞冲确实有这样一面，让申小深屡屡觉得不舒服、不安全。这一面和他平时努力耐心的学习态度判若两人，和他错题本上非常工整好看的字迹也南辕北辙。庞冲的这一面让申小深觉得自己在被“狩猎”，好像总有一天庞冲会撕下面具耗尽耐心将他残忍“杀害”。或者说，庞冲的这一面让申小深知道他绝无可能喜欢同性。而这，与申小深心里最后那一点无法浇熄的希望火苗，有着天然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因此庞冲的这一面给申小深带来刺痛。
　　“别这么说吧。”申小深转头看着庞冲，“不太尊重。”
　　“哦。”庞冲仿佛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是，你说得对。我刚才那样太不尊重了。”
　　“人家就是好心给我带了张碟，就得被你们议论来议论去。”
　　“啊？哦……我不是说不尊重她，是觉得自己刚才不尊重你。算了，不重要。”
　　申小深有点愣，等他愣完想说“重要”的时候，庞冲已经开始写英语报纸了。他写英语报纸看着像在瞎填题目一样，但其实往往是全对。
　　庞冲就是那种又很聪明，又很努力的学生。而且他这种人会给旁人很大的压力，因为他慕强，且自己决心要成为强者。申小深本能地有点怕他。
　　只能说吴细胞排座位道行太深，根本就是在发动群众斗群众。申小深的自由天性快要完全被庞冲压制了。本来这就已经很惨淡，如今他还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抢夺庞冲注意力的欲望。这套万物相生相克用得太好。吴细胞就不应该教生物，应该开一门易经。

　　晚上十点下自习，走回宿舍需要三分种。宿舍楼门口的小卖部里全是人，申小深看了两眼就丧失了走进去的欲望。他一回宿舍就被唐镇拉住拷问关于蔡畅的事，闹了半天是唐镇其实是对蔡畅感兴趣，根本就不是对申小深的情感生活感兴趣。
　　蔡畅偏偏在申小深手机被唐镇夺走的时候发来信息：“碟听了吗？会不会卡机？”
　　申小深历经千难万险才回她：“刚放CD机里还没试呢。我看了看估计问题不大。”
　　唐镇端着洗漱盆回来之后把门一摔，直接锁上，指着申小深问：“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宿舍是四人间，但他们有两个室友走读，只有中午在这睡觉。申小深担心自己今夜无法入眠，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不是。”
　　唐镇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然兄弟的女朋友抢不了啊。”
　　这话音没落，就传来宿管阿姨狂风骤雨一样的拍门声。
　　“熄灯了啊！”她高喊着，“都睡觉！都把灯关上！熄灯了啊！门都锁好！”
　　在一中想用功学习感觉跟搞地下工作一样艰难。
　　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小台灯，插在充电宝的USB口上就可以用，是夜读神器。高二十点四十熄灯，人均还是要看书到十一点多的，因为条件所迫只能在床上看，随时听着阿姨的脚步声关灯装睡。阿姨的声音一走远，唐镇就把自己的小灯装上打开了。他举着个灯，灯在他胸前照出一小块光亮，映得唐镇像是个冒着傻气的鬼。
　　“那我抢了。”他通知申小深。
　　“快高三了好好学习。”
　　“我不管。”
　　申小深翻了个白眼：“数学卷子写完了？语文今天留的那篇作文写完了？”
　　“作文不是后天才交吗？你别吓我。”
　　“是后天交，但掐指一算明天又到发理综卷子的日子了，你还有空写作文？”
　　唐镇呆在原地，倒吸了一大口冷气。然后他扑到了自己的书包旁边，掏出来作文纸爬上了床，看来今天是不准备看其他科目了。唐镇是标准的偏科，化学竞赛拿国家二等奖，语文不及格，让他写篇作文他能发出来杀猪一样的声音。可是自主招生还早着，总得为高考做准备，高考又看的是总分。因此教语文的陈老师每天上课点他起来背诗词回答问题分析短文朗读作文从来没少过，换句话说就是，唐镇写作文不仅难，而且要为可以预见的公开处刑做准备。
　　“作文什么题目来着？”唐镇在被子里问。
　　“这也是一种幸福。”
　　“哦，对。”唐镇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靠，什么他妈鬼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