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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哀牢 ...

  •   从那年秋天开始,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厌神不只出现在天祝皇城外。几乎在同一时间,人们发现整个中州大地四处都有黄沙的留下的痕迹。所有曾经繁华富庶、笑语喧哗之地上空,无一例外,全都出现黄云曛日的阴影。

      人们被一触即发的仙邪之战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厌神的可怖之处在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口中,变成猎奇的故事和吓唬小儿的道具。

      所有未曾亲历的噩梦,都只会变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真正目睹过或是身陷其中还能活着的人,世上本也不剩几个。理所当然,厌神也就成了这样一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被仙门百家杀得片甲不留的、不足为惧的邪魔外道。

      王国南部的郁离郡,天光清寥,一碧万里。几个人正围着官府告示,高声笑谈。

      “我当是要征兵呢,”一个高壮汉子对同伴道,“结果是个安民告示……嗨!”

      “怎么着?人家还用得着你?极乐将军一出马,那必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同伴斜觑了他一眼,“官府说了近日无事尽量待在家中,你可别出去惹什么乱子啊。”

      汉子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怕的,官家也忒大惊小怪了,那厌神就是个名头,实际哪儿有传的那么邪乎?”

      身边便有数人附和。“就是,有极乐将军在,不用怕!”“我郁离人什么时候也能为除魔出一份力……”“说是皇城外,极乐将军一声鼓响,妖魔便尽数消散……”“果然不愧是仙人下凡啊……”

      人群中挤进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沉默看了半晌告示,突然出声道:“不对,那幻境是假的……”

      众人一齐转头看着这不知从何处流浪而来的少年。他身上的衣衫像是在与什么怪物搏斗中撕破了,脚上的鞋子也被扯落了一只,头发脸上更不必说,遍布尘土与枯枝。然而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狼狈不堪的少年背上,牢牢缚着一个长条布包。

      “你懂什么?”汉子先开了口,“黄口小儿,不知轻重。”

      少年恍若未闻,伸手就要将告示揭下来。

      “哎哎哎!干嘛!”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拦,高壮汉子更是如铁塔般挡在告示前,将少年往外一推,“你做什么?!”

      少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口中兀自道:“中计了,他们中计了,我要去见官……”

      众人只道遇见了个疯子,不再理他,回头去整理被撕损的告示。

      远处传来几声猎狗的狂吠,转眼就见几条黑影窜来,“嗷呜”数声,如狼似虎地扑向还未来得及爬起身的少年。

      “跑啊,你再跑啊,”数匹骏马瞬息奔至,马上的人勒住辔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被众猎犬围住的少年,“非得让我调教调教,你才能懂事儿?去,先把他身上的东西给我拿来。”

      左右应声下马,按住地上的少年,便要去扯他身上的布包。这少年看似瘦弱,力气却不小,挣开二人,拼命抱住布包不松手。众人靠在墙边,看得目瞪口呆。

      马上的青年长着鹰钩鼻,此刻垂眼看着在地上挣扎不已的少年,目中已有几分凶光。他朝猎犬嘬口吹哨,众犬便猛扑向前,张口便咬。

      “啊!”旁观者惊呼起来,高壮大汉刚才伸手推了这少年,此刻却也看不下去,开口阻拦:“公子爷,有话好说啊!”

      少年在沙尘间翻滚避让,仍被一只黑犬咬住了脚踝,不由得发出闷声痛呼。手头一时松了劲,布包便被拽住了一头。他双目泛红,不顾脚踝剧痛,发力扯住另一头。

      “嘶啦——”
      灰白布包裂开来,露出了一柄黑金色长剑。少年的衣服也被撕裂了,露出了肩头一片白玉般的肌肤。

      汉子赶紧走上前,挡住凶横的猎犬,对鹰钩鼻青年道:“公子爷,若是这孩子拿了你家的东西,让他还回来就是了,小孩子嘛,不懂事儿,您大人有大量,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青年目光停留在少年的肩头,斥退了黑犬,嘴角一勾道:“见识不够,我就让他多见识见识。”

      少年的脚踝被咬出深深的齿洞,鲜血汩汩而出。他痛得双唇发白,脏污的脸上看不出颜色,双手仍紧紧攥着露着黑金剑鞘的布包不松手。“剑是我先生给我的!”他忍痛呼道,“不是他家的!”

      鹰钩鼻青年翻身下马,几步走近,随手将高壮汉子一推,俯身看着被手下紧紧按在地上的少年。

      “对无能的人来说,”他阴鸷的眼神从黑金剑鞘上掠过,伸出两指轻抚过少年裸露的肩头,“上天赐给他珍宝,不是对他的护佑,而是对他的诅咒——没人告诉你吗?”

      少年激起一阵战栗,瞪大了眼睛,像是被捏住脖子的天鹅。

      鹰钩鼻青年捏起他紧咬的下巴,薄唇贴近他耳边道,“美貌,也是诅咒。”

      他蓦地直起身子,翻身上马,手在身后一挥。

      “连人带剑,都给我带回去!”

      适才的高壮汉子还要阻拦,被同伴和身后众人拉住,低声纷纷劝说。

      少年从战栗中回过神来,在呼啦一下涌上来的家丁中拼命挣扎,杂沓的人影中,依稀可以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闷哼。

      “你们这是强抢啊!”汉子被同伴和众街坊拉住,上前不得,又急又气,只能对着渐行渐远的一众人大吼,“厌神算什么!你们这些人比那什么劳什子厌神可怕多了!不要脸!强盗!无耻!……”

      少年已经昏死过去。噩梦一样的日子,好像远远到不了尽头。

      他在无边无际的疼痛里,望见了面色苍白的先生。

      “宁先生,飞鸣被抢走了……廷玉无能,廷玉……”疼痛似刀,锋利地切开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在浑噩的意识里也不住颤抖。

      额头传来一阵冰凉。这凉意让他安静下来,在沸腾的、无止息的疼痛之海里,找到了一叶可以渡往彼岸的扁舟。

      海的那一边,有一张温和的笑脸。他抬起指尖,触到了柔软的锦缎。眼前暗红的烟海褪去,一张少年的脸逐渐清晰。

      “你醒了?”他的声音非常轻,像是来自云端。“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叫郁襄子,郡守是我爹。”

      裴廷玉张了张嘴,喉中干涩,发不出声音。他眼睛四下寻找,手臂无力地摸索。

      “你发烧了,”郁襄子端过矮几上的碗,将他扶在怀中,“先喝点水吧。”

      咕咚几下,裴廷玉喝光了碗里的水,声线嘶哑:“剑……”

      “在呢。”郁襄子侧身指了指身后木桌,飞鸣安静地躺在剑鞘之中。见裴廷玉一眨不眨地看着它,郁襄子会意,起身将飞鸣取来,放在床榻上。

      裴廷玉轻抚剑鞘,终于安心。晨光穿透窗格,照在裴廷玉洗净的面庞上。郁襄子支着下巴在旁边看了他片刻,眨巴着眼睛道:“哥哥,你真好看。”

      此言一出,像是刺中了裴廷玉。他的脸色暗了几许,半个月来颠沛流离的屈辱与不堪,纷纷扬扬,涌上心头。他强自按下不适,对郁襄子道:“带我去见郡守大人罢,若如先生所说,哀牢河谷……恐将不保。”

      郁离与乐川接壤,哀牢河谷虽在乐川境内,但若哀牢界破,一涌而出的妖魔必将肆虐郁离郡。郁襄子虽年少,却也深知个中利害,当下便应了裴廷玉,待他再歇息半日,就带他去见父亲郁堂。

      裴廷玉所料无误。

      曾弋在皇城外一鼓击碎幻境后,便知其中有诈。几乎是在击碎幻境的同时,她就抛出了一张分花符,与极乐一道前往哀牢河谷而去。

      河谷中水流已被染成血红。哀牢界的三座大山已经坍塌去一座,另一边妖雾弥漫,鬼魅莫测。天目太子飞升前,曾以血符为三山绘界碑,是以虽有妖魔试图僭越此界,却终受神力所阻,无法超越。如今,坍塌的那一座山变成了界碑的一大缺口,仅凭李元真一人之力,实难补全。

      曾弋赶至时,缺口在妖魔的冲击下摇摇欲坠。李元真率队正以河谷中灵石填补,奈何他既无补天之力,灵石亦无大山耐用,是故虽有陆续赶来的修士们相助,那缺口却未见有缩小的趋势。

      众人精疲力竭。李元真不知已几天几夜未眠,眼眶通红,发髻凌乱。已被填进缺口的灵石不断地滚落下来,来来去去,尽如无用功一般。曾弋跃上绿影,飞至李元真身侧,与他一道察看那像是永远填不满的缺口。

      界碑那一边,时浓时淡的黑雾里,隐约有影子在游动。据称自天目太子建此界以来,只有极凶极恶之妖魔,才会被哀牢界锁在另一边。穷凶极恶的妖魔,从不停息地彼此争斗,厮杀之间便已死伤大半,胜者将败者一口吞噬,也将其妖力或魔力据为己有,是以此刻在哀牢界那一边留着的,必将是极难对付的妖中之妖、魔中之魔,集万千妖邪之力于一身的怪物。

      曾弋望着那边游动的黑影,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山河鼓。哀牢界破,是厌神出世的缘故?乐妄先生冒着被天谴的风险,将厌神一半神格击碎,他必然实力受损,贪图这哀牢界外妖魔的力量,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他将那妖魔的力量据为己有,只怕……天地间再无人杀得了他。

      “元真学兄,断不可让此妖魔过界。”曾弋并肩立于李元真身侧,“我担心厌神觊觎其妖力,若被他吞食,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站在叶旋归面前的时候,曾弋无数次想过,要是没有说过这句话就好了。

      是啊,要是那时候她就用《埋骨》曲,就没有后来的许多事了。

      然而当时的她,只是将心头顾虑倾吐而出。先生离世后,除了殷幸,与沥日堂还有割舍不断的联系的,就只有李元真了。

      李元真道:“厌神也在此处?”

      曾弋答:“若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就在附近。总之谨慎为妙。”

      李元真点点头,四下看了看,二人话音未落,便见修士阵中有人一时力竭,跌出阵外。

      灵阵中灵力波动,山石亦扑簌簌滚落而下。曾弋腾身补上那个缺口,只见跌倒在地的修士已经被地上守候的兵士们搀扶到一旁坐下。

      黑雾中黑影像是窥见一丝机会,突然暴涨数丈,朝零落的灵石界冲来。曾弋甫进阵中,便感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压力袭来。极乐化身鸟形,冲天而起,像隔着灵石缝隙与另一面的黑影对峙。

      “极乐!”曾弋心头一惊,突见黑影利爪破空而至,穿透薄弱的灵石界,直朝极乐抓去。然而极乐仿佛被激怒一般,浑身毛羽竖立,直冲黑影脖颈而去。

      电光火石间,曾弋想起来了——是那只鸟,幻境中的那只,身带黑雾,满身紫羽的大鸟。

      灵阵在重压之下土崩瓦解,修士们跌落一地,李元真御剑赶来,却见曾弋已飞升数丈,往灵石界边冲去。

      “学兄,厌神就在这附近!”曾弋头也不回地往前,“这是厌神的鸟!”她悬停半空,半闭着眼,凝神敲响了先生授给她的《驱魔》。

      紫羽大鸟半个身子已穿过灵石,脖颈被极乐狠狠扣在利爪中。然而二者体型差异实在太大,除非有人能趁机当胸刺上一剑,否则对大鸟而言,极乐的爪子不过是挠痒痒。

      曾弋飞身前来,《驱魔》一曲震得大鸟目光涣散。她趁势收回山河鼓,脚尖在极乐背上一点,反身将绿影一举刺入紫羽大鸟胸前。

      “叮——”意料之外,绿影削铁如泥的剑锋在大鸟胸前滑开,巨爪一拍,曾弋手上巨震,长剑一歪撞上灵石,便见乱石翻飞,银光闪动,绿影竟在这巨力之下段作数截。

      曾弋失了支点,飘然坠下。极乐松开大鸟的脖颈,飞身追来,在半空中化作人形,将曾弋抱在怀中。李元真手一扬,玄武便如破空之箭,刷然而至,接住了从空中落下的两人。

      山石如雷鸣般滚滚而下,紫羽大鸟破界展翅而来。厌神那令人胆寒的笑声又一次在山谷间响起。

      “哈哈哈哈……”黑雾在大鸟身上凝聚成型,“嗯?又是你?有趣——你也想杀我吗?”

      黑雾般的人影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落地的曾弋二人,像是在审视,而后发出一声疑惑道:“绀羽……?”

      曾弋身旁的极乐突然飞掠而出,将紫羽大鸟撞向哀牢界的山壁。与此同时,一只水流汇集而成的玄武巨兽在半空中现身,朝大鸟扑去。

      河谷中传来“轰隆轰隆”的水声,李元真趺坐在河滩上,双手结印,喃喃有声。

      众修士纷纷闪身上高处。“走啊——”曾弋回头一看,是殷幸。

      他一手拖着叶旋归,一手过来抓她。“走啊!”未及近身,极乐已将他手掌拦住。
      “元真学兄是玄武传人,不会有事的,你先上来!”殷幸看了极乐一眼,决定不跟一只鸟计较。

      叶旋归在殷幸手臂中挣扎,不住回头望河谷中的李元真。曾弋略一迟疑,便踩着突出的岩石,跟在殷幸身后上了高处。

      浩荡水流奔涌而至,将李元真从河谷中托起,又沿着山石坍塌的岩壁向上攀爬。像是有生命的藤蔓,与水形玄武交汇,将破损的哀牢界重新补了起来。

      站在高处的修士咂舌道:“果然不愧是沥日堂出来的……”

      另有一人冷冷道:“有这法术,还让我们结什么灵石阵,早这样不就好了?”

      无形之水在织就屏障后,突然从上到下,凝结成冰。冰冻之势,锐不可当,转眼便将李元真身下的水流冻结。

      叶旋归双眼红红,挣开殷幸手臂,就要往下跑。曾弋伸手一拉,没拉住,就见这小子如离弦之箭,朝冰原跑去。

      玄武水形将紫羽大鸟包裹其间,水形藤蔓又将之冻结其中。初秋的天气因这寒冰乍现而变得湿冷,叶旋归挣脱中丢了鞋子,一双赤脚在冰面上冻得通红。

      李元真的眉梢发间俱是寒霜。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寒冰之上,玄武剑插在他身旁。

      叶旋归跑向李元真。冰面冒着阵阵寒气,他滑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够着李元真冰凉的衣袖。

      “师尊!师尊……”他近乎哭着道,“师尊,你不要……”

      李元真眉头微微动了动,依旧保持着趺坐结印的姿势,一动不动。

      寒意愈深,冰川寸寸,冻如玄铁。寒风吹过叶旋归的红头绳,像是一双温柔的手。

      “叮零——”玄武剑柄上,一根同样的红绳,上面系着两个细小的银珠,在风中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叶旋归跪坐在地,一手紧紧抓着李元真的衣袖。“不要丢下我……师尊,我们不要找爹爹了,我不要了……我只要你,师尊!”

      寒风中玄武微微颤动,发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冰层覆盖上李元真的身躯,转眼将他封入冰层之中,叶旋归的手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推开了,泛着蓝光的寒冰在他与师尊之间竖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曾弋只感到一股温柔但坚定的力量推开了她,随后冰层一点点将李元真冰封起来——哀牢界的缺口被冰川重新填上了。

      寒冰一层层叠加,叶旋归哭得不能自已,到最后只剩抽噎,头上的红绳在寒风中不断颤抖。

      李元真用尽毕生修为,与玄武同眠于仅剩的两山之下,成为封印住哀牢界的第三座山。

      曾弋感觉双腿发软,她手心靠在极寒的冰墙上,并没有注意到一阵黑雾从冰山之上散逸而出。

      极乐振翅而上,追着黑雾而去。曾弋想要伸手去拉叶旋归,却觉得双臂与双腿都如注铅般沉重。

      有一瞬间,她想,就算厌神吞了这妖物,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告诉元真学兄,让他平白丢了性命?

      吞了就吞了,乱了就乱了,为什么要让旋归来承受呢?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童年,这就被我给毁了吗?

      她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而后颤抖着想要去拿山河鼓。

      殷幸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我……我,”曾弋茫然地抬起头,“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冰川震碎,我会……我会奏《埋骨》,可以摧山裂谷……”

      殷幸两手握着她的肩膀,用劲之大,曾弋只觉得像两只铁爪抓住了她。

      “你清醒一点,”殷幸盯着她的眼睛,“元真学兄散尽修为,才筑成这冰墙,你要毁了它吗?”

      寒风如刀,刮过曾弋的脸颊。脸上冰凉一片,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了满脸。“……可是,他在这里,旋归怎么办?”

      她胡乱擦了把脸颊,看着殷幸:“我们怎么办?殷幸,先生没了,沥日堂没了,如今元真学兄也不在了,我们怎么办?”泪珠终于在寒风中滚落下来,殷幸第一次看到曾令君的眼泪。

      他垂下两手,捏成拳头,咬牙道:“总有办法的。”

      风声呜呜,在冰墙上划过,像是一曲绵长的悲歌,昭示着凛冽的冬天即将到来。

      -

      哀牢河谷一战,厌神吞噬妖物未果,李氏一族最有天赋的李元真,与上古神兵玄武一道身化冰川,以血肉之躯筑成隔离人界与妖魔界的屏障。乐川一地因之气候骤变,从土地肥沃的宜居之地,变成天寒地冻的苦寒之所。于是,人们举家流徙,从家园不断南迁,去往更温暖宜人的所在。

      消息传至郁离郡时,郡中人已能从驿道上看见西来的流民。郡守府内就安置流民一事吵翻了天,最后议定在郁离西侧划一块荒地,作为流民安置地。

      裴廷玉身上的伤已经好了,犬牙在脚踝上留下的深洞也已愈合,只留下几个红色的疤痕。郁襄子给他查看的时候,用手指轻压,已觉无碍。

      然而裴廷玉还是往回缩自己的脚。

      “还疼吗?”郁襄子一手轻轻点了点疤痕,问道。

      裴廷玉耳尖泛起淡淡红色,低声道:“不……不疼了。”

      “那你怎么……”郁襄子帮他理好鞋袜,换了个话题,“还在想我父亲答应你的事吗?”

      “唔……”裴廷玉胡乱答应着,顺着郁襄子的话题往下道,“厌神虽未能吞下哀牢妖物,但我认为……仍不可掉以轻心。”

      “是啊,”面前的锦衣少年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哥哥说的是,我再去催催父亲,眼下或是个乘胜追击的良机。”

      裴廷玉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又听郁襄子道:“哥哥也可以借此机会,亲手以此剑斩杀厌神,一偿先生夙愿。”

      他朝裴廷玉不离身的飞鸣剑看了一眼,又看向裴廷玉,眼中满是信任与崇拜,随后便起身去了郡守处。

      裴廷玉坐在椅子上,身子陷入桂花树的阴影之中。

      -

      秋日长风,掠过南方的郡守府。一群大雁从晴空中飞过,影子在狼狈而行的流民们身上划过。

      郡守府高高的塔楼上,郡守郁堂手扶栏杆,眺望远方接续不断如黑蚁的流民。他身侧站着一位白衣文士,羽扇纶巾,颇有些世外高人的风度。

      “大人,”文士开口道,“二公子适才所言,在下认为不妥。”

      郁堂背着手道:“百里先生也以为时候未到罢?”

      “正是,”百里祝道,“二公子少年心性,为一时意气,恐有损大人数十年积累。”

      “哦?”郁堂侧头看了百里祝一眼,“依你看,大公子和二公子,哪一个更能委以重任?”

      “这……”

      “照实说,不怪你。”

      “大公子在军中历练,战功赫赫,年长稳重,当可托付百年基业。”

      郁堂笑了。“先生啊,人命和人心,哪个更重要?”他转过身看着百里祝,“安儿善取人命,舟儿善获人心,你觉得,何人堪付重任?”

      一只孤雁凄鸣一声,从长空飞过。

      “身怀珍宝,而孤身入乱世,怨不得别人啊。”他双眼望向这只离群的孤雁,若有所思道。

      不出半刻,耳听弦响,便见一只羽箭穿胸而过。

      灰羽纷飞,孤雁从半空跌落。

      -

      极乐并没有追上那从冰川缝隙处逃逸而出的黑雾。当日高处众修士目睹李元真以肉身化作冰川,一时尽皆无语。开始还对灵石阵抱有微词的人,也不禁有些赧然。

      然而人已殁,再喟叹亦无益。一众修士皆道告辞,各自离去。有一道门修士左右寻不见同伴,曾弋一询问,便知是中途从半空跌下,自己去顶替了的那位。

      “我等将仙君护送至此处,便回去守城了。”官兵眼眶泛红。哀牢界经过一轮轮厮杀,守兵们死伤过半。如今痛失守将,情绪尚未平复,看上去如同丢了魂。

      “大概是自己受伤,先走了罢。”有人从旁经过,安慰那修士道。体力不支,在阵中丢了脸,离去也属常事。那修士便不再执着探访,随此人御剑同去了。

      “你呢?”曾弋摸摸叶旋归的头,“打算去哪里?”

      叶旋归穿上了鞋子,裹着件披风,虽然脸色白得吓人,却已经不再发抖。他像是又回到了曾弋初见他的时候,像个成熟的大人了。

      “我哪里都不去。”他望着远方映着红色斜阳的冰川,“我就在这里,陪着师尊。”

      冰川之后的那个人,补全了他的童年,让他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如今,他怎能让师尊一个人待在这样冷的地方。

      寒风从远处呼啸而至,如冰刀划过二人的鬓梢。那是曾弋最后一次以曾令君的身份,与叶旋归并肩而立。

      -

      哀牢界以这样一种有惊无险的方式,再一次巩固了人们对厌神可怖程度的认知。集市仍然熙攘,田间依旧有小儿嬉闹,即便那些因为乐川气候陡变而流徙的人,所带来的也不过是关于英雄的颂唱。

      没有人真正见识过厌神的可怖。狼来了的故事听了太多次,这个传说中会带来乱世的不祥之神,渐渐就连茶余饭后的谈资也算不上了。

      就连恐吓小儿,厌神也失去了作用。“再哭!晚上厌神就来找你了!”母亲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对怀中哭闹的小儿道。

      小儿止住哭泣,扬起手中极乐将军的人偶,抽噎道:“我……我不怕!”

      每当此时,大人们便会忍俊不禁。中州大地上,家家户户温馨的烛光中,这样的场景时有上演。

      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被这样恐吓的小儿,突然不见了。

      家人们惊慌失措,四处寻找。丢失孩子的消息随着深秋的风声,传到皇城时,已经有无数类似的消息抵达了国主案头。

      人们走出家门,消失在旷野之中。一个也没能找回来。就连尸骸也没有。

      厌神就在这时候回到了人们的视野。

      秋光清冷的一天早上,皇城守备的士兵在晨曦中看到了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他慌忙鸣锣示警,守军出城迎战。承平日久,军士们还是第一次如此严阵以待。

      几乎所有军士都在看清敌军面貌后松了口气。眼前哪里是什么敌军?分明是一群逃难而至的难民。

      来的一群人,有老有少,一看就是历经长途跋涉,一个二个脸色青白,双目迷离。守备正要下令散开队伍,让开进城通道,这群人却突地长出爪牙、脸显绒毛,咆哮着扑向毫无准备的守军。

      “是妖怪!啊——”“放箭放箭!!”“关城门!”

      凄厉惊恐的惨叫声惊动了皇城。血腥与杀戮第一次活生生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曾弋赶到时,只看见血流遍地、残肢盈壑的惨状。天际灰白,不见黄云。那尚未远去的妖怪队伍身后,她分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黑袍身影。

      是厌神。

      安乐太平的世道,从那天起,便一去不复返了。

      -

      曾弋请命带兵追剿厌神,起初国主并不同意。“你身为一国公主,怎么能以身犯险?”这是他第一次拒绝曾弋的请求。

      “厌神毁沥日堂,杀先生与众同门,如今更陷子民于危难之中,我不去,谁去?”曾弋站在大殿中,抬头望着国主的双眼。

      “国中岂无良将,要你一介女流出面?”国主拂袖不悦道。

      曾弋不知道从前宽和勇猛的父皇何时变得如此固执。“父皇,良将虽多,却无与厌神一战之力,难道要让他们去送死吗?”

      “为国为民,死得其所。既投身戎马中,就要时刻有这样的准备!”国主从王座上站起身,俯瞰着空荡荡的大殿中孤身一人的曾弋。“你不止是一国公主,更是一国储君,此事休要再提!”

      “父皇!”曾弋跪倒在地,“国在,民在,则君在。父皇,三思啊!”

      国主站在王座前,狂风穿堂而过,带来尘世间悲苦的呼号。他怒极而泛青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风声中回响起很多年前那个稚嫩的孩童声:

      我不要他哭。

      他记得怀中小儿说——我想要人们的欢笑比痛苦多。

      “去吧,”他站在漩涡般的狂风中,无力地挥了挥手,“但不要以令弋公主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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