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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鼓鸣 ...

  •   她睁开眼,看见了极乐的眼睛。

      那双黑中泛紫的、清澈的、眼尾微微上翘的眼睛,正沉静地望着她,和数月前柳林镇中,在满街花灯流离的光影下见到的一样。

      即使那一刻,它双翅被折断,浑身伤痕累累,那双眼睛也是这样如湖水般平静,又如夜星般明亮。

      万续丹的作用已经显现,前腹伤口涂了药膏,此刻仅余麻痒。右肩上的灼痛不知不觉已消失,有一股细细的暖流,在她思及先生与同门们的时刻,自肩头起,在她周身缓缓流淌。

      倒像是在安慰她一般。

      -

      沥日山,北山崖洞。

      一片绿玉般的草丛后,裴廷玉望着洞口站着的身影,有几分茫然。

      “宁先生,您要去哪里?”

      宁霖铃面色惨白,对他道:“廷玉,我得走了。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裴廷玉道:“记住了,只是宁先生……”

      “记住就好,”宁霖铃转过身,背对他道,“此刻你就下山去吧。”

      “先生?!为何……”

      “你未至‘名名’境,按理不该这么早让你下山,只是……如今我们都无法再教你了,记住我说过的话,下山后自己琢磨吧。去吧。”

      不待裴廷玉应声,他就朝洞外走去,转眼便在山头烈日中消融至无形。

      碧草摇曳,在无风的洞中颤栗般颤动。裴廷玉长跪在地,口中仍道:“多谢宁先生。弟子定不辱命。”

      他站起身,背上一柄长剑,轻轻抚摸自己种下的玉芝,走出崖洞,走过空无一人的学堂,下山去了。

      -

      是夜,曾弋调息毕,感觉身无大碍,便将极乐与青桐叫来,准备夜探沥日山。临行前,青桐照旧端出一碗符纸药水。

      曾弋放下手中朱砂笔,她按乐妄先生此前改定的符样重绘了分花符。再看见青桐手中的符纸药水,不禁感慨万千,从前喝此药水,乃是为了上山求学,如今先生身殁,同门均不见踪影,沥日堂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她端起药水,复又放下。

      万一呢?她心中升起一丝侥幸,沥日堂中,万一还有人呢?

      她将药水一饮而下。阿黛尽管心中十分不愿,仍然将她长发束好,整理好青衫。

      分花符白光一闪,三人便破空而去。

      已近满月,清晖如镜,照得沥日堂中纤毫毕现。曾弋站在空荡荡的五谷堂前,脑中回响起她与李元真比武那日,周遭喧嚣的吵嚷与惊呼。
      ……
      哪怕回到被大家笑话的时候也好啊。

      四下风中,皆是树声。凄厉又悲凉。

      曾弋一言不发,走过月光下的青石板路,单薄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她穿过课舍,走过荷塘。

      荷塘中花叶泛黄,本当正值盛年的荷花,却在月色下露出衰败之相。微风像往日一样吹起她的衣袂,只是空气中再没有往日的清香。

      月光散落在水波中,极乐已轻轻一跃,落在小船上,向曾弋伸出手。

      少年的脸在月光下微微扬起。与青桐柔和的眉眼不同,他的五官锋锐,甚至有些飞扬,就连月光下睫毛的阴影,也会顺着眼尾弧度上挑,看过去很有些俾睨天下的气势。但这双眼睛中的神采,却是沉静而内敛的,仔细看时,甚至还有隐隐的克制。

      彼时的曾弋并无心观察这一切,她扶着极乐的手站到船上。船很小,容不下第三个人。青桐站在荷塘边,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

      极乐长蒿一点,小船便穿过枯败的荷叶枝干,朝荷塘中央驶去。船身划破水中月,将黄色的月影化作一片碎影流光。

      “是这里。”曾弋对极乐示意。极乐长蒿一点,将小船固定在荷塘中央。水中月又再聚成一轮金黄圆月,在水波中轻轻荡漾。

      曾弋盘腿坐在船头,闭目回想先生传给她的曲谱。她在月光下轻叩船舷,一阵忽疾忽缓、时断时续、轻重不一的敲击声传向水波深处。

      极乐静静地看着曾弋,十六岁的少女变作单薄少年的模样,清秀的面庞上映着柔和的月光。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直到水面涌起一道道无风之浪。

      圆月又碎开了。极乐轻轻站起身,手中长蒿竭力稳住在越来越波动的水面上上下起伏的小船。曾弋敲击在船舷上的手指明显加快,力道也越来越大,她的眉头轻蹙,现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纹路来。

      岸上的青桐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水中月变作了两个。他正欲开口提醒,就见极乐抬头盯了他一眼,月光下那张脸上写满了“闭嘴”俩字。

      这鸟真凶。青桐紧紧闭上嘴巴,向旁边移开了眼。

      水中双月,一轮是月,另一个却是不断从水底升上来的金黄色光轮。水声哗哗响动,仿佛有巨型水怪正挺直脊梁从水中站起来。

      小船被不断推高,正在这“水怪”脊梁之上。青桐紧张万分地望着已经升至半空的小船,曾弋的绿影还在他手中,若是水柱轰然塌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曾弋仍旧紧闭双目。她手指的叩击声已经渐渐慢下来,轻下来,像是从召唤变作了安抚。“水怪”温顺下来,小船随之缓缓回落到水面上。只听“哗拉”声响,金黄色的光轮从水中冉冉升起,在半空中嗡鸣片刻,随即降落在曾弋手中。

      那是一枚手鼓。月光下可见鼓身古朴,刻着夔兽纹样,一侧还有一只皮质护手。鼓面像是饱受风霜的老人,遍布斑点和沧桑的纹路。曾弋轻轻抚上鼓面,一阵细微的颤动从她掌心传来,低沉的嗡嗡声仿佛一道道来自遥远上古时代的呼唤。

      曾弋将手鼓放入袖袋之中,极乐点过长蒿,小船飞也似的回到岸边。

      三人一路经过寝舍,夜风穿过空无一人的寝舍与长廊,曾弋远远地站住了脚步,转身往静室去。

      寝舍的主人们,除了她和殷幸,其他的都不在了。若不是殷幸在家中耽搁,此刻剩下的,应该就只有她了。

      曾弋飞快地向前走,寝舍在月光下投出暗影,像是一双双黑夜里的眼睛,在她身后投出审判的目光。

      拐过长廊,先生的书房就在不远处。曾弋在夜风中踯躅不前,极乐站在她身后——上一次,也是这样的月夜,书房中亮着烛火,映着先生清癯的侧影。

      而这一次,书房中不再有摇曳的烛光,也不再有批改符样的身影。

      曾弋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朝静室行去。

      静室大门洞开,曾弋心头一紧,几步奔过去。极乐紧随其后,在曾弋身前先进了静室门。

      云壁不再有任何生气。所有升腾的云雾、变幻的轻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墙壁中央有一道由中心向外扩散的裂痕,一道长逾三尺、深逾五寸的凹槽洞穿过圆形裂痕,像是一支长箭穿太阳而过。

      如果这里之前曾放着飞鸣剑,那就是有人先曾弋一步取走了它。

      是厌神么?

      曾弋在静室中四下查看。极乐掌中托着一根卷曲的银线走过来,银线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光。

      静室中并没有黄沙的痕迹。

      门外的青桐轻轻唤了声:“殿下——”

      “怎么?”

      “殿下,有异象,在往山顶方向聚集。”青桐遥指半空,一缕缕长云仿佛青龙,在空中游动着,往沥日山顶方向去了。

      游龙远去,曾弋飞身追出。极乐很快与她并肩而行,身子微微靠前,一手扣着飞刃,如绷紧的弦。

      山顶一轮圆月,草甸在月光下轻柔拂动。游龙在月光下缥缈如烟,散入北崖山洞之中。

      崖洞外壁上的青草在月光下摇晃。一束月光投在洞中,碧草如玉,泛出莹莹光芒。

      极乐走在曾弋身前,怀中奄奄一息的线灵从他衣襟边滚落下来,挣扎着趴到碧草边。

      那里有一道重物撞击的痕迹。

      线灵在附近嗅了嗅,又探头朝碧草靠近,突然一头扑进碧草中,抱住数株草茎,如泣如诉般颤抖。

      洞中三人彼此对望,一头雾水。片刻后,线灵荡开草茎,落在碧草旁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朝三人作了个揖。

      它身已残损,只有一边手臂,腿也缺了一段,却在大石上摆出盘腿而坐的模样。

      “这是……先生吗?”曾弋沉默片刻,突然叫出声来。

      线灵点点头,又换了个负手而立的姿势。这回曾弋实在无法猜出是谁了。线灵又换了好几个姿势,却只看到面前三人尽皆茫然的眼神。

      它晃了晃脑袋,似是心一横,直朝曾弋飞来,紧紧贴在她额头上。

      极乐就要伸手来抓,曾弋只来得及对他一挥手,整个人便定在原处。

      洞外月光如水。曾弋只觉得身体一轻,低头一看,手脚均化作了流光银线,顿时明白过来,线灵是将自己的记忆共享给她了。

      一群线灵身受召唤,争先恐后地涌出静室门,朝山顶而去。黄沙仿佛洪水,漫过了整座沥日山,生机被黄沙淹没,天地一片昏黄。

      空中现出四方天神,垂目向下,双掌合十。沙海之上,一坐一站的身影正在对峙。

      乐妄先生盘坐于半空中,布衣在狂风中簌簌作响。

      厌神站在他对面,半黑半白的脸上露出一半邪恶一半悲悯的笑意。

      “无妄啊,这是执念——”他的声音中混着两种音色,一道癫狂,一道和煦,“放下吧。”

      四方天神念念不休,经文颂咒之声如潮水般涌来。“放下吧……”“放下吧……”回音阵阵。

      乐妄先生端坐其间,并未回答。双唇却微微启合,像是在跟什么人低语。

      曾弋在这线灵的记忆中看得分明,那是先生在教她山河鼓的乐谱。她心中如遭重击:那时候,先生在大战之际,还分神进阵来教她吗?

      三千神明在四方天神之后涌现,如大光明之影壁。

      线灵心中升起一股恐惧的战栗。这战栗是如此清晰真实,让曾弋心中发颤。

      先生这是要与天神抗衡?可明明眼前的是魔啊!

      厌神仰天长笑:“无妄啊,你怎么能杀掉一个神祇呢?我寿本与天齐啊……”

      他抬手往天上一指,“众神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哪怕……”他面上黑气弥漫,将另一半悲悯的面目完全遮盖,飞身逼近乐妄先生跟前,“……我已成魔。”

      话音未落,他又纵身而起,恢复半黑半白的模样,变得如真人般饱满厚实,不再是个大而淡薄的虚影。

      他邪邪一笑,望着足下翻滚的沙海幻境,露出饕足的神情:“你的弟子们,都是上品啊。”

      乐妄先生的肩头明显地震了一下。曾弋身在这段记忆中,在线灵的恐惧之外,腾地冒出如火焰般的愤怒与厌恨。

      “是吗?”乐妄先生道,“那我呢?”他照旧盘坐半空中,眉也不抬道:“不如吃了我吧。”

      “不可啊!先生!”有个声音黄沙茫茫里钻出来,紧接着便见须发花白的殷太常从沙海幻境中杀了出来,仗剑挡在乐妄身前。

      厌神脸上笑意更明显了。“殷卿,我还没有奖赏你呢,怎么?不想要了吗?”

      曾弋在那一刻几乎忘记了呼吸。她听见厌神叫殷太常,殷卿。

      奖赏他?

      “我……先生,我没有,我不是。”殷太常呼吸不稳,连声音也一夕苍老了。

      他挥剑朝厌神刺去。

      “太常!”乐妄先生终于腾身而起,一把朝殷太常衣襟抓来,“如今你何必!”

      厌神轻轻一挥衣袖,殷太常便直坠云头而下,落向滚滚黄沙。

      “何苦逼我对恩人出手,”他掸了掸衣角,负手看着乐妄先生,“这世上的人,真是一个有趣的都没有……除了你,无妄,我的好徒儿。”

      乐妄先生站直了身子,道:“是吗?那还要吃了我?”

      厌神朝他走近:“是啊,将你吃入腹中,从此再不会有人处心积虑想要杀了我——就算被封印,你我也永在一处了,不好吗?”

      “好,好得很,”乐妄先生双手负后,一动不动,任凭厌神走近,“为什么你想要什么,就把要把什么毁掉呢?为什么……你不能把人当人呢?”

      飞鸣寒光闪过,黑金色剑芒从厌神后背刺入。厌神身子轻轻一晃,却连看也不看,嘴角上扬,盯着乐妄先生道:“无妄啊,你真是……调皮。”

      “哦,”乐妄将手覆上厌神胸前冒出的剑尖,纤尘不染的黑金色剑尖,没有一丝血痕,“不行?”

      “行,当然……”厌神的脸陡然变色,乐妄双手紧紧攥住剑尖,将飞鸣往下狠狠一拉——

      三千神明发出齐声哀叹。云层猛烈翻卷,狂风掠过沙海,万千幽魂在其中嘶吼咆哮。

      电闪雷鸣间,厌神被飞鸣从中劈开,黑而浊的那一半转眼将乐妄裹在其中。沙海剧烈翻滚,现出一只庞然大物的形状。
      黑雾中乐妄的布衣若隐若现,他苍白而骨节突出的手间,鲜血不断跌落。

      “你要弑师吗……”暗哑的声音从黑雾中传出来。

      “不……”乐妄在纠缠不清的黑雾中挣扎着摸到了飞鸣的刀柄,“我在……除魔……”

      黑雾像一条巨蟒,将乐妄紧紧勒在其中。风沙化作无数怪兽,在脚下齐声怒吼。“我是神!!!你杀不了我!还不明白吗——”

      “总有人……能杀了你……”乐妄紧握剑柄,剑尖上挑,黑雾被齐齐斩断。莹白的半边神祇,被黑色剑锋割掉了那含着慈悲笑意的头颅。

      四方天神震怒,神器高举,天地间一片金光雷鸣。

      “不——”曾弋身在线灵之中,无法发出声音。她感觉周身都在颤抖,天地间雷鸣不息,电闪如刀剑,尽皆指向沙海上空盘旋的黑雾与隐约可见的布衣。

      沙海中的巨兽抬头怒吼,将电闪雷鸣与黑雾白衣一并吞入腹中。飞鸣如一道黑光,朝线灵们飞来。
      “静室去,剑封印……”
      “静室去,剑封印……”

      线灵与线灵念着主人最后的命令,将飞鸣裹在线灵阵中,飞掠而去。

      一道不引人注意的淡淡魂影,从黄沙漫漫中轻轻坠落。

      曾弋随着这线灵游动,在天崩地裂的巨震与轰响中穿过回廊,回到静室云壁之中。

      飞鸣剑鞘冰凉,犹自微微蜂鸣。线灵们将它裹在云壁之中,与外界隔绝。

      巨震与轰鸣声消失了。

      时间也消失了。

      “啪——”静室门突然向两侧退开,一团模糊的白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他口中念着曾弋听不懂的咒语,她却发现线灵们齐齐听令,推着飞鸣出了云壁。

      突然间,在外的线灵发出声声惊叫,一道诡异又巨大的吸力朝曾弋扑来,飞鸣被吸力拽了出去。

      线灵们尖叫连连,拽着飞鸣不肯松手。那团白影便将长剑拔出,霎时一阵寒光闪过,曾弋感觉到线灵被削断手臂、砍伤脚踝的剧痛。

      她随着这个线灵如风筝般跌下云壁,被剑风带着,飘落在墙角。

      白影带着飞鸣离去。云壁中线灵尽数消亡。
      曾弋感觉到这个幸存的线灵那近乎癫狂的痛苦,以及无边无际的孤独。

      它心灰意冷地靠在墙角,等待死亡善意的到访。

      日升月落,在这个仿佛被遗忘的角落里,沉沉死气被一双黑靴打破。另一双紧随其后,外间还有走动的声响。

      修长的手指将它从墙角捡起来,托在掌心,它睁开眼,看到了那个曾经在静室里见过的少年。

      线灵无声地从曾弋额上滑落下来,一刹那的灵光燃烧,在共享给曾弋这段记忆的同时,也耗尽了它最后的生命。
      ——请你将被抢走的飞鸣带回来。

      它不能开口,但曾弋听到了。

      “什么人!”洞口的青桐突然发出一声怒喝,随即便有兵刃相击之声传来。

      曾弋脚下一晃,极乐扶了她一把,二人齐齐往洞口而去,就见青桐的长剑已架在来人脖颈之上。

      月光下,殷幸发丝凌乱,狼狈地站在洞外。

      “殷幸,你怎么……”曾弋见他神色不对,将余下的话收住了。

      他双目失神,手中紧紧握着一块腰牌。

      曾弋瞟了一眼,便认出那腰牌属于殷太常。

      “腰牌……你在哪里找到的?”她示意青桐放下长剑。若在平时,殷幸被青桐这样拿剑比着脖子,只怕早就愤然挥剑而出了,而此刻面对殷太常可能已坠下山崖的事实,他显然一时难以接受。

      “……就在此处。”片刻后,殷幸才答道。

      此处为沥日山最高处,崖洞外路径狭窄,立可临渊,腰牌在此,人,怕是已在崖下。

      “太常修为不低,就算从此地坠下,也不至于……我们分头去找罢。”

      殷幸沉默地点了点头。曾弋强按下心中的不祥预感,接着月光看清山崖起伏之状,召出绿影飞身而下。

      极乐并不吭声,只是默默跟随在曾弋身侧。待跳入月色中,便化作鸟形,绕飞在绿影左右。

      三人一鸟在山崖下寻了一宿,直至旭日初升,仍无所获。

      殷幸变得分外沉默,每一个疑似人影的发现,都让他满怀希望,同时也心惊肉跳。没有发现,总比发现了尸体好。

      “走吧,”直到搜遍了一整座沥日山,殷幸终于开了口,“走吧。他不在这儿。回去吧,曾令君。他或许已经回家了。”

      曾弋点点头,她嘴角干裂,头昏脑涨,昨夜喝下的化形药水也快要撑不住了。

      “若是家中无人,就到皇宫来找我。”她叹口气,早晚也要告诉殷幸真相的。

      殷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先不要了,我会找到他的。”

      “好,有需要叫我。”

      “嗯。你走吧,我再待会儿。”殷幸在洞口坐下来,浮云在他脚边流动,旭日将对面的山峰染成淡红色。

      曾弋知道他需要一点时间面对,于是不再打扰他,飞身下了沥日山顶。

      极乐落地化出人形,彩羽化作武袍,依旧赤着双脚。曾弋取出分花符时不经意一瞟,只觉得那脚踝上的红绳,像一簇耀眼的小火苗般灼人。
      极乐却浑然不觉,一步步坦然踩在青石板上,没有半点不自在。

      回到皇宫不足一刻,药水便失了效。曾弋从屏风后走出来,刚洗过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外袍上的鎏金纹饰上,泛起了点点水光。

      极乐已经梳洗停当,脚上也穿好了新的武靴,见她走出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又忽地转过身背着她。

      曾弋还在思索飞鸣剑的下落,并未见到极乐脸上奇怪的表情,只是突然见到这少年挺拔英气的背影,不由得停下思绪,抬起头来。

      青桐正站起身,还未看清曾弋样子,就被极乐挡在身前。

      “我们……我们先回避一下,殿下您,您待会儿唤我们罢。”

      语毕,不待青桐反应,极乐已不由分说地推着青桐出了门。

      殿内,曾弋望着匆匆走向外间的身影,奇怪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阿黛,这衣服有什么不对吗?”

      殿外,浑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的青桐被拖着走了许久,终于在停步后找到了发问的机会。

      “极乐,你很热吗?”他看着眼前这只奇怪的鸟,心中泛起一丝怜悯——大热天一身羽毛又不能脱下来,的确很为难啊。

      待曾弋束好长发,二人方回殿中。曾弋才有机会将线灵所见一一讲给二人听。

      “先生……与众学兄,可能已身殁。”曾弋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但是……厌神,有一半神格,很难说……”

      她按了按酸涩的眼角,接着道:“最好的情况,是厌神已死,先生、太常和众学兄们还有救;其次便是,厌神死,先生、太常和学兄们也……救不回来;最坏的,最坏的情况,便是刚才我说的……先生和他们都……,但厌神……还没死。”

      空气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夏日鸣蝉声声叫。

      殿中弥漫着淡淡荷香,曾弋却想起,三日前,她还曾与晏氏兄弟在蝉鸣声声中把酒欢笑。
      人世百年不多见,相逢而笑又几何……

      夏天就要过去了。

      这个夏天对曾经沥日堂的少年们而言,既是句号,也是开端。有人将年轻的生命与所有对未来的期盼都停格在这个夏天,有人则放下了曾有的期盼,开启了另一种人生。

      厌神出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中州大地,圣师乐妄先生与其大战数日,在对抗厌神的同时也力竭身殁的故事,也在仙门百家间传颂。沥日堂上下被血洗后,人们四下寻找厌神的踪迹,都在等待一个为圣师复仇、为天下而战的机会。

      人们偶尔也会提到那个为了寻回被掳走的公主,只身犯险最终下落不明的天祝国太常殷不易。他成了忠君的典范、天下的榜样,在口口相传中,变成一个连殷幸都觉得陌生的、仿佛只存在于圣人传记中的人物。

      不过短短数月,曾弋却觉得过了许久。宗庙重新安置过了,壁龛中的少女们被遣散回家,尽皆依然依依不舍,痛哭流涕。曾弋便做主将她们留在宫中,替换了宗庙外原本的守卫。

      她还不曾与国主详谈关于厌神的事情,消失的殷太常身上还有多少秘密,她暂时还不想知道。如今她也与所有人一样,只想搜寻出厌神的踪迹。

      很快,厌神就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

      立秋那日,曾弋带着极乐又一次无功而返,骑行在宫道中,正茫然不知前路。极乐突然飞身从马上跃起,往宫墙上一点,朝空中抛出一把飞刃。

      利刃破空声之后,便见一道人影滚落下来,在曾弋身前连滚了数下,一直撞在红色宫墙上。

      来人瘦弱矮小,脚下长剑被极乐击落,哐啷一声摔在地上。

      “……旋归?”曾弋吃惊地望着地上的人。

      叶旋归撑起身子,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些许隐忍的哭腔:“令君哥哥,快救救我师尊……”

      曾弋已下马奔至他身前,闻言双手便攥紧了叶旋归的手臂。“发生什么事了?”

      “哀牢界已破,师尊……师尊恐独力难支,命我……命我来皇城找你……”

      叶旋归双眼通红,已经全然没有了从前小大人的稳重模样,凌乱的发丝披散下额头,发上红绳也不知去向。

      哀牢界本是乐川李家镇守之边界,其界分阴阳、隔妖魔,是中州大地与妖魔界之间不可逾越的屏障。数百年前,那时厌神还未出世,三界之间,边界未明,群魔乱舞,人界离乱,传闻有位天目国的太子殿下,举毕生心力,将妖魔驱赶近了哀牢河谷,并移三山为界,镇守其间,才保住了人界安稳。
      这位天目太子,也因其不世之功,而飞升为神。因这边界是他毕生心力所筑,故而尽管已飞升,这位太子也常下界照拂,是故李氏历代镇守此界,总是一派风平浪静。斗转星移间,世人习惯了升平之世,早忘了哀牢界另一边还有对人界虎视眈眈的无数妖魔。

      是厌神将它们放出来的吗?
      曾弋心念电转,无数可能在她脑中闪过。她拉起叶旋归道:“元真此刻在哪里?”
      “哀牢河谷。”
      “事不宜迟,走吧。”她取出一张分花符,抛至空中,正要念咒,便听见青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殿下——”他的身影转瞬即至,“殿下!皇城外发现了厌神踪迹!”

      曾弋往皇城城门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黄沙如陀螺般卷在半空中,无数黄云正向城门外集聚。

      叶旋归拉住了她的衣袖,似乎压根没听见青桐口中的称呼,眼中只剩满满的乞求。

      “青桐,你带此符速去太常府找殷幸,同旋归一道去哀牢河谷;极乐,随我去城门外!”

      曾弋轻轻摘下叶旋归的手,俯身看着他道:“我会来的。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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