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门神》鱼日日

17、修缮

　　随着沉重的叩门声落下，身后的喧嚣一瞬归于湮灭。万言疏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适才尚且摩肩接踵、人流如织的集市此时转瞬杳无人烟。集市上空空荡荡的，仿若方才看见的全然都是她的幻觉。

　　嘈杂消失得突然，万言疏正吃惊地注视着集市旁空荡无人的摊位，周遭静得能听见自己密集如鼓点般的心跳。

　　“吱呀——”尖锐的起伏声自身后传来，铁门打开的当即，一股阴冷的风夹杂着令人难以睁眼的雪粒子拂过面颊。她眯了眯眼，用掌心在额前撑起一面小扇，挡开了面前杂乱冰冷的风雪。

　　铁门并未完全敞开，仅仅为她留下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缝隙的那头因飞雪风霜看不太分明。

　　她裹紧了衣襟，衣内贴身的画卷给了她镇定入内的勇气。万言疏试图推开铁门，却察觉其重达千斤难以推动，只得放弃，从中侧身而入。

　　越是入内，狂风暴雪便愈是猛烈，激荡的裂风扬起她的衣襟，险些将瘦弱的人影一并卷入空中。

　　万言疏走得十分艰难，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可周围风雪过大，一旦停下步伐便有被吹到在地的可能，她只得强撑着继续往深处行去。

　　四周除却白茫茫便看不清他色，她走了不知多久，身周的温度早已叫寒风吹散，手脚俱是冰凉一片，她情不自禁瑟瑟发抖，一头因常年饥饿带来的枯黄发丝上已然积满了厚厚的积雪，发青的双唇亦是附上薄薄一层寒霜。

　　冷……

　　太冷了……

　　万言疏裹挟着颤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却是径直透过飞雪探寻四周，目光犀利而坚定。

　　忽的，风雪深处，出现了一抹别样的色彩。那是昏黄的烛火，是屋瓦的黛青，还有风雪中耸立守门的青松。

　　是一座院落！

　　万言疏心头一喜，顾不上此刻冰凉得失去知觉的腿脚，飞也似地朝院落奔去。可随着她的靠近，院落也仿佛有灵智一般，那么不远不近地伫立着，无论她如何疾驰飞奔，也无法靠近半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徒劳无用，于是停下脚步，向着透出烛光的院落遥遥呼唤：“聚宝斋的主人莫非胆小如鼠不敢见我？”

　　疾风呼啸中，忽而低低传出一声轻笑，不辨男女：“姑娘是头一回来鬼市吧？”

　　“你怎么知道？”

　　声音蓦然凑近了几分，好似贴着耳畔近在咫尺，音色细碎磨人心智：“聚宝斋的规矩，凡有事相求，不可自正门叩门而入，你……”

　　怪不得她方才走上前时，集市中人屡屡向自己投来目光，原来如此。

　　“我的确初次前来，不懂鬼市和聚宝斋的规矩，你若是介意这个，我便退出这里，重新进来一趟……”

　　话音落下，周遭沉默片刻后，耳畔蓦然爆发出一阵清脆爽朗的笑意。随着笑声落地，周遭风雪也随主人心情刹那停下，天色忽而晴朗了几分，只是身周依旧白茫茫的，除却不远处的院落，难以看见他物。

　　“你这人倒是有趣得很……叫什么名字？”愉悦的声音绕着自己转了一圈，仿佛无形中有一双眼睛正细细打量着自己。

　　“十三。”

　　“十三？”

　　“不错，家中排行十三。”万言疏面不改色，只隐隐透出几分不耐。

　　声音继而问道：“家住何处？”

　　“九川城，费府。”

　　“十三……十三……”来人一遍又一遍琢磨着名字，意图从她神色中看出什么端倪，可除却急切和不耐，万言疏的脸上没有分毫心虚之色，那人低低地笑了两声，旋即道，“换作是过去，你坏了聚宝斋的规矩，我即便不将你活活冻死在此地，也是要手脚砍断赶出去的，可今日我心情好，留你一命未尝不可。”

　　话音刚落，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原本紧闭的院落朱门此时渐渐大开：“看你的模样，不是修士，也不是妖魔，一身市井之气，想来是个街头泼皮……说罢，来此处求我，所为何事？”

　　被对方看出自己的身份，万言疏并不意外，坦坦荡荡地问道：“你这儿可否修缮宝物？”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宝物，若是寻常宝物我瞧不上眼，阁下还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她摸了摸衣襟内侧的门神画，定了心神后扬声回答：“是一张画卷。”

　　“什么样的画卷？”

　　她小心翼翼地将门神画取出，仔细谨慎的模样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何等宝贵重要的圣物。万言疏尚未开口，便听得耳畔的声音忽而严肃了不少：“此物阁下从何物得来？”

　　万言疏面色从容，盯着画纸上模糊一片的人影，嘴角竟隐隐透出几分温和之色：“家中祖传。”

　　四周忽而陷入片刻死寂，似思考，似狐疑，良久之后才听得似笑非笑的疑问传来：“我愿为阁下修缮宝物，不知阁下愿意付我报酬几何？”

　　她捏了捏手中女修赠与的玉石，心道不知此物值几钱，还未出口便听对方迫不及待地示意：“金银玉石我聚宝斋并不缺，人情修为也非我看中的，不若如此……我替阁下修缮宝物，阁下以阳寿相换如何？”

　　“阳寿……”万言疏的目光微微一顿。

　　“于凡人而言，世间最珍贵的之物，一则光阴，二则信仰。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信仰的影子，便拿你的阳寿来换……不过我聚宝斋也绝非不懂规矩赶尽杀绝之人，自然不会随手将阳寿取尽……”

　　“好，我答应你。”

　　女子斩钉截铁的回答令对方话语忽而一哽，许是没料到她竟如此直白坦率，对方隐隐多了些顾虑：“你不后悔？若是阳寿尽了，一介凡人便只能入轮回……”

　　“若你能将此物修好，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对方默了片刻，旋即似笑非笑地轻叹一声：“看来此物对你果真很重要，十三姑娘在此稍歇片刻，我这就为姑娘妥善修缮……”

　　话音落下，只见适才缓缓打开的院落朱门处，不疾不徐地走出一道娇俏的人影，来人一身鲜亮的红色罗裙，双丫髻衬得她肤若凝脂、神态可爱，只是自她出院落之际，便一直低垂着脑袋不曾抬起头来。罗裙姑娘不动声色地缓步至万言疏跟前，缓缓抬起苍白的双手高举过头顶，一派恭敬如斯。

　　万言疏心下了然，犹豫片刻后将画卷小心翼翼地搁在了罗裙姑娘摊开的双手之上。来人接过画卷，面不改色地屈膝行了一礼，旋即折回院落处。

　　若说不怀疑是假的，在她交出门神画的当即，万言疏心下便生出了几分后悔。

　　她不知鬼市的底细，不知聚宝斋的底细，亦不知眼前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之人的底细，她怎能轻易将画卷交出去……可她没有办法，除了信任，除了等待，她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自己渺小和无能。

　　万言疏立在积雪之中，脚下因天色放晴而透出的光亮甚至于刺眼，掌心不知为何有些湿润，似是因紧张渗出的薄汗。

　　梁叶……你究竟在哪儿……

　　她便那般立着，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腿发胀，目露疲惫，那双漆黑的瞳仁依旧不曾挪开院落分毫，好似这么盯着，那人便一定会出现。

　　“为何这般执着……”梁叶喃喃地嘀咕一声，她立在不远处的角落中，将适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若是愿意，她随时可以出现，无需聚宝斋插手。可忆起方才涂遇青所言，她不得不细细思忖将来是否应当继续留她随自己突破心障。

　　梁叶抬眼看去，目光透过院落围墙，轻而易举便看清了内里的模样。院落内看似简陋朴素的屋子下，却层层叠叠布满了数不清的密室，或搁置丹炉，或摆放书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黑袍人正捧着适才得来的门神画细细打量，梁叶不知对方能否看见画上之物，可见其神情如此着迷，便知此人只怕不好应对。

　　万言疏等了不知多久，才见院门再次打开，身着罗裙的姑娘手捧画卷，不紧不慢地向她踱来，万言疏却是看直了眼。

　　“如何……”

　　“此物已修缮妥当，还请十三姑娘验验。”

　　她忽而紧张得口舌干燥，良久才接过对方递来的画卷，微微颤动的双眸溢满了惊喜和慌乱。

　　不远处的梁叶却是下意识蹙紧了眉心——那是假的！她亲眼所见院中黑袍人仿造了虚假画卷令其送出，是假的！

　　她脸色微变，正要上前阻拦，彼时的万言疏已然当众打开了门神画。

　　伴着画卷徐徐展开，敬重却又极力克制喜悦的目光小心翼翼落在了画上手持长枪的女将上，苍白细瘦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上的每一处细节，万言疏深吸了口气，竟不自觉勾起唇角笑得贪恋。

　　她细细凝视着画卷，不愿放过一分一毫，惊喜的目光掠过女将完好无暇的肌肤时微微一顿，刹那间，脸上的笑容便如潮水般褪了个干净。

　　她脸色骤然僵住，抬眼望去时，罗裙姑娘依旧保持着双手奉上的恭敬姿态。万言疏无声无息地卷起手中画卷，忽而退后了半步。

　　“可有何不妥？”问话之时，罗裙姑娘依旧垂着脑袋，目光不知注视着何处。

　　“没有不妥……”

　　她隐约察觉了周围弥漫出的杀气，又退后了半步。

　　“既无不妥，姑娘收好，顺便将酬劳奉上。”话音落下，罗裙姑娘终于抬起了头，一双澄澈得不然分毫世俗尘埃的眼睛，此刻直勾勾盯着她，多了些渗人。

　　果真被骗了。

　　她难得愿意弃恶从善、相信旁人，却再一次被骗……

　　心中极大的落差和不甘令她紧咬牙关，连笑容也溢满了森森的愤恨。

　　梁叶正好奇她是如何看出手中画卷是假，下一秒，便见罗裙女子手中多了一样宝器，乃是取人阳寿之用。此刻她万万不可再继续躲着，当即指尖轻点，神力卷起的风雪骤然击倒了罗裙女子手中的宝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