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门神》鱼日日

15、害怕

　　黑暗，四周是无尽的黑暗，仿佛身处茫茫湖海之中，沉浮游荡却难以抓住任何支点。熟悉的空灵和溺水感将她包裹，梁叶几乎喘不过气。

　　她又回来了？

　　梁叶轻叹一声，心底生出了浓重的失落和无奈。

　　下一瞬，便见漆黑一片的黑暗中，忽而何物破开一条裂缝，刺目的光芒透过缝隙倾入，转瞬便将四周的一切照亮。梁叶下意识眯了眯眼，待熟悉了刺目的日光后，抬眼望去，只见约莫一臂宽的缝隙口，正有一人逆光向自己缓缓踱来。

　　来人衣袂翩跹，步履闲适，每行一步，鞋边的裙摆便如轻纱一般掀起优美的弧度，腰间环佩叮咚作响，仿似要将人的全身心都吸引了去。

　　只是来人的到来并未给梁叶带来多大兴致，梁叶见状也只是微微垂下眼：“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出去，不乐意？”笑声如泉流般动听，涂遇青不疾不徐地摇着手中的文人扇，清丽的姿容仿佛转眼便将身周的潮湿阴冷驱散。

　　梁叶闻言尚且有些吃惊：“接我……我没死？”

　　“准确来说，快死了。”她收起手中折扇，轻轻向着空中一点，只见折扇落下之处忽而亮起丁点星光，星光愈来愈大，渐渐幻化作一面硕大的水纹镜，“你倒是下手果断，临死前还给那狸奴重击，只怕接下来一段时日，狸奴都不会轻易现身了……”

　　水纹镜的另一头，乃是一个步履匆忙、灰头土脸的姑娘，那姑娘分明生着清秀可人的容貌，却从来不甚在意，用灰土将自己的容颜遮挡了干净。

　　梁叶一眼将来人认出，却忽而忆起什么，沉默地掩去了眸中的喜色。

　　“这就是那个你三番两次护下的人？”涂遇青瞧见她的神色变化，不动波澜地抬起折扇点了点水纹镜中急忙奔逃的女子。

　　她仔细看了几眼，忆起此人正是那日九川城之乱中见过一面的姑娘，可除了眼熟，她想不起任何与之相连的词：“这姑娘有趣，别人再三相救，她倒是为了自己活命可以不顾一切抛下恩人……”

　　梁叶陷入沉默，没有回答。

　　若说心中没有失望自然是假的。

　　“都过去了，便不要再提了……”梁叶面不改色打断了她，目光平静地投向镜中女子。

　　她当真抛下了自己……

　　涂遇青亦是知趣，不再多语，看向镜中万言疏的目光多了几分败兴和惋惜，可忽而下一秒，惋惜之色便赫然僵在了脸上，她的眉梢微微一挑，显得十分意外。

　　只见镜中四周的环境渐渐变化，急奔的女子兜兜转转，竟回到了那处妖阵。彼时狸奴逃窜，四周幻阵却并未散去。妖阵中央的门神画已被烈火焚烧，神元尽散。

　　万言疏慌慌忙忙拾起一旁一臂长短的枝叶，用力拍打着门神画，企图将烈火灭去。可那妖火又岂是这么容易对付的，眼见火光之中，暗红画纸上的女将已然被烧得模糊一片，万言疏一咬牙，甩开手中的枝叶，猛然扑上前，意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扑灭火光。

　　“胡闹！”水纹镜这头的梁叶脸色微变，“那可是妖火，她不要命了！”

　　她正欲掌心聚灵，替那姑娘灭了妖火，忽见一只素净的手持折扇、不动声色地横拦在了自己的面前。涂遇青处变不惊地摇了摇头：“你神元尚未稳定，此刻强行现身后患无穷……何况，这是她应当受的。”

　　“那是妖火，并非寻常火光……”

　　“她知道。”涂遇青的语调平静极了，微一侧头，视线便锁住了镜中的女子，“你的神元并未完全散去，总有重见天日的那天，若你执意在回归神位之前了却残愿，可还愿意继续由万言疏相伴相助？”

　　一句话，便将梁叶问在了原地。

　　“她遇险尚且轻易抛下你而去，难保还会有下一次……”涂遇青的目光透彻而直白，仿佛一眼便将旁人心底万事万物洞悉，“你怎能确定，她此刻回来救你，便是真正关心你的安危？”

　　梁叶没有回话，目光直勾勾注视着水纹镜中的女子，此刻万言疏正忍受着妖火的焚烧，满面惨白、汗流浃背，她紧闭双目，眉心因痛苦难忍而紧紧蹙着，她死死咬着牙关，好似下一秒便能将一口银牙咬碎。

　　眸光一颤，梁叶深吸了口气：“我是门神，势必要护她一生，无论她如何待我，我也绝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

　　说罢，她挡开涂遇青拦住自己的折扇，指尖结印作势扑火。她如今虚弱，神印带来的反噬令她透不过气。眼见其执意相助，涂遇青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我还在这儿，何故自己逞强……”

　　万言疏将门神画牢牢护在身下，妖火的焚烧令她的四肢百骸逐渐僵麻失去知觉，有那么一瞬，她恍惚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可忽然之间，身下的妖火渐渐熄灭。仿佛脑海中紧绷的弦骤然崩断，万言疏先是愣了片刻，旋即清醒过来，撑着疼痛的手臂缓缓坐起身。

　　妖火突然消失了……

　　她慌忙四下环顾，找寻着什么，见身周并无熟悉的红衣身影，她的眼底划过一丝落寞：“梁叶，是你吗？”

　　没人回答她，她静默地拾起一旁的门神画，拍了拍其上的灰尘，心中仿佛堵着块巨石般难受。身上的疼痛消失了，而手中门神画上的女子，却因妖火焚烧和伤痛转移，模糊得几乎不成人形，那英姿勃发、手持长枪的女将军，如今就连完整的模样也瞧不分明了……

　　忽的，她忆起曾经梁叶告诉她，画纸脆弱，今后定要好好保护……可她一时失神，竟违背了与她的承诺。

　　心口堵得发酸，万言疏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便纵是小时候，贪吃的街头混混夺去了她心爱的糖糕，也从未像今日这般慌乱。

　　“梁叶……你还在么……”

　　风过处，暗红的画纸微微一颤，竟赫然生出几条细密的裂纹，仿佛一不小心，手中的画纸便会四分五裂。她神色一顿，眼底忽的生出几分害怕，慌忙将其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口，生怕何处来的风夺走了她……

　　她跌坐在地愣了片刻神，而后下定决心似的将其小心折叠妥当，藏进怀中：“我带你去鹤临山找修士，他们一定有办法救你！”

　　“对，没错，他们一定能救你……”

　　“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们。”

　　随着妖火熄灭，妖阵渐渐败露，四周的幻境也于无声之中悄然褪去。万言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此刻也顾不得天色未亮，匆匆便往南而去。

　　一路上的密林何其繁茂，生灵何其鲜活，便不由地令她想起来时路上，梁叶陪伴自己的日子有多惬意潇洒。

　　自十多年前家翁去世，她便再无体会过这般令她心安的关怀与好意了。

　　她害怕……

　　害怕得来不易的关怀就此终止

　　害怕再次回到暗无天日、人人喊打的生活

　　害怕梁叶……就此消失。

　　她下意识搂紧了怀中画纸，可当面前再次出现岔路时，她定在原地思忖良久，也不知何处才是鹤临山的去向。心中的无力感骤然将自己包裹，她从未像如今这般失落和忧惧。

　　“梁叶……等等我，等等我好吗……”

　　低声呢喃之际，耳畔忽而传来了诡异的轻响，像是何物穿越丛林发出的簌簌声，她警惕地四下环顾，寻着巨树将自己隐藏在了草垛中。

　　一束明光自眼前骤然划过，她尚未瞧清那是何物，便见明光身后紧随其后而来的两只硕大身影，黑压压的几乎盖住了天光，枝叶草地亦随着掀起的风猛然摇曳起来。

　　明光虽未曾看清，可那两只庞大的身影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是豺狼！

　　明光在空中盘旋，不过片刻便坠落在地。而她终是看清，明光来自一御剑而行的修士。修士身负重伤，胸前的衣襟已然被鲜血浸透，其上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断牙。

　　万言疏本着不寻麻烦的念头，正打算绕道而行，转眼忽而瞧见那修士衣上绣纹有些眼熟。思虑片刻后眼前一亮，这不正与那日九川城撞见的鹤临山女修十分相像么……

　　她正愁找不到前往鹤临山的路，引路人便主动送上门来了。

　　她心中一喜，可发觉对手是两只体型硕大、目露凶光的豺狼，她又忽的顿住，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修士胸前的断牙正源源不断地蚕食体内灵力，只稍分毫，便逼近命门，直取性命。修士退无可退，依旧迎面正对着身前猛兽，止不住地微微喘息。她握紧手中长剑，犀利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豺狼的眼睛。豺狼立时被激怒，嘶吼着扑上前，咬住了修士的小臂。

　　痛苦的闷哼声下，血腥气息渐渐蔓延开来，在旁观望的另一只豺狼见了眼红，烦躁不安地用爪子刨地，发出低低的吼声。

　　鲜血汩汩而出，修士此刻眼冒金星，险些难以辨清豺狼的相貌。正当她以为自己即将殒命当场之时，扑杀撕咬的豺狼忽的止住了动作，它的牙死死嵌入骨肉，一双猩红的眼瞪得浑圆，毛发四周还散发出令人嫌恶的腐臭气息。

　　只见豺狼微微一顿，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侧倒之时却依旧保持着张嘴捕食的姿态。利牙带出小臂上的血肉，修士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伤口。

　　抬眼望去，除却眼前的豺狼，另一只也同样僵硬着姿态侧倒在地。而豺狼身旁，正立着一位面目脏乱、辨不清相貌的陌生人，唯有此人一身粗布长裙昭示着来人是个姑娘。

　　“你……”修士喘不上气，连说话也显得很是吃力。

　　“快走，我暂时将豺狼定住，但坚持不了太久……你我先去安全的地方。”

　　修士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借力起身，在万言疏的搀扶下匆匆逃离此处。待确信身后豺狼一时间不会追上之际，修士散尽最后一口气力扑倒在地，痛苦万分地呼吸起来。

　　万言疏确实不知该如何救治，只得盯着修士胸前的断牙微微蹙眉：“是否需要我帮你将它拔出来？”

　　修士点点头：“你也是修仙者？”

　　“不是。”

　　“那你方才怎会……”

　　万言疏握住断牙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收敛心神：“是一位恩人教我的。”

　　话音落下，手中断牙猛然间被拔出，带着鲜红血液豁然喷洒在四周。修士险些疼晕，强撑着盘腿而坐，调息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