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洛》贺长落

2、蓬岸仙一

　　上神剔我仙骨时，血溅了他一身。
　　那时突然下起暴雨，浇在我刚受完刑的身上。可我却不疼。我是畅快的。
　　雨雾挡在我眼前，我往前看去，却看得真切——元尘和压浪上神也被这雨浇得浑身湿透，和我一样。

　　待我仙骨一剔，仙格再无，众仙皆呼元尘圣明。压浪上神冷漠立在一旁，闭眼不愿再看，元尘却要他睁开双眼。他睁眼未看我，而看远处一棵桃树。元尘示意他，他却无动于衷，漠然未理。
　　他已经做了元尘的刀，不愿再灭自己的心。
　　一旁观察已久的另一位上仙此时道：“怀妙虽剔了仙骨除了仙格，性子却仍是桀骜，留在蓬岸只怕是会多生事端，故我等以为，还是要将其贬下沉狱……”

　　剔仙骨除仙格是为废除修炼得来的道行，从此不再是仙，不再是修炼之人，非大错者不会受此惩罚。而受罚者若非屠杀极多，触犯蓬岸旨百条，或其它罪孽深重原因，一般会被贬下俗界。而若念受罚者此前有大功等原因，有些甚至可留在蓬岸。只有罪孽深重才会贬至沉狱。贬至沉狱就已经不只是仙格的问题，而是命格都被降了。
　　那上仙却说要将我贬下沉狱。按理，我该去的是俗界。我已受剔骨废仙格之罚，本不该再有命格之灾。
　　那上仙此话一出，满场静默会儿后，众仙与左右小声讨论了起来。半晌，元尘似是定夺好了，道：“怀妙已受重罚，又念在‘浑骸’一事有功，故贬其下俗界即可。”
　　众仙皆呼元尘圣明。

　　浑骸一事有功我差点笑出声来。只是浑身疼痛已经无力。

　　当初我修炼有些天赋，升得快，就跟在了元尘身边。有上仙设宴，元尘命我去他殿中取备好的礼。
　　我却听得他殿后的栖园有异响，有感应一般的，我进了栖园。那栖园是座荒芜园子，建筑残破，平日并无人。园中比蓬岸别处要暗些，园中间原有个案台，本是放置东西的，不过早已停用，只有案台中心闪着微弱一点紫光，不细看看不真切。

　　这一进，却是掀起一阵大浪。因为我发现了栖园埋了仙人三百!

　　蓬岸一时热闹心慌。众仙皆不知缘由，年月久远，这三百仙人亦是不知是何时消散不见的。因为是我发现的，元尘要我来查。我毫无头绪，后来还是得他提点，才在栖园寻到一块破甲片。
　　会上，元尘说这是当初浑魔之战时的破甲片。因此元尘及众仙猜测，这便是当初浑魔之人闯了栖园，毁坏栖园又残害三百仙人。浑魔之战久远，此战蓬岸受重创，众仙伤重，据说记忆也受了残害，也许是因为那一战太过可怕吧。虽记不太清栖园是否遭过难，可是那破甲片确实证实是那一战的物品。
　　故我当时，是有功的。

　　可我后来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我再进过栖园。栖园，似乎吸引着我，或者说，那案台上的浅紫闪光吸引着我。
　　我伸手触碰，却被吸进这浅紫闪光里，没想到这里面另有一处地方。那光中有殿有园，还有位女子躺在琉璃台上。
　　浅影晃过，却是这女子与元尘。二人携手在这园中闲逛，元尘笑意深，望向这女子又是情深意切，这女子倒是面容安静，笑容尚浅，也不知是否笑达心底。再看去，是小湖边，元尘钓鱼为博女子一笑，是树下桥上殿中，处处是元尘与这女子的影子。

　　我明白，这便是元尘的私心，是他的情，是他要众仙守住的律，是修炼之人要抛却的凡俗!
　　我苦修才至蓬岸，又守着律忘却凡尘抛弃世俗之情，可我所仰慕的，所崇敬的，却不是想象中那般纯白。

　　我后来又知，这三百仙人不是浑魔之战中遇害的，而是元尘为保住他的秘密而牵连三百仙人性命。三百骸骨在我心，我无法释怀。

　　当初元尘提点我，让我寻到那破甲片，由此得到浑魔之战害仙人三百这个结论，掩盖了他的罪孽。现在，他说“念在浑骸一事有功”，他以此为我的脸面，念我的功劳，让这件事把我从沉狱拉回俗界，又添了他的慈悲。

　　他维持着表面的圣洁慈悲，可我跳下俗界，仍然记得那场刚受完刑的雨——他也被浇得浑身湿透，和我一样。

　　我很敬重元尘。
　　修炼之人，要渡绝情河，喝无欲水，滚过雷电阵，过了妖怪林，遍体伤痕，才可脱胎换骨，重获新生，抵达蓬岸。至此，修仙之路会更难。越往上，每一次升阶需要受十倍苦楚，心无杂念，才能成功。
　　元尘很厉害，他被尊为蓬岸之首。
　　我敬他如师，只可惜他不收徒。但我还是追随他，追随我心中的道。只是他不配。

　　他要我查栖园，我查。他要我去异林束缚禁妖，我去了。

　　那时异林中的禁妖正要趁着七日黑夜破除封禁。平日黑夜之时，若需光源，可自行亮灯，可异林中无法用法力亮光，所以元尘给了我月明灯。月明灯亮，皎如白月，照异林如白昼，清如煦风，清林中雾障。
　　我与众仙围伏在禁坛周围，等待天暗下来。凉风低鸣，猛兽嘶吼，禁妖蠢蠢欲动，周边弥漫起令人作呕的黑雾，一阵天旋地转。
　　天完全暗了，禁妖庞大的身躯隐隐蠕动，我便要点亮月明灯。
　　可我无法亮灯!
　　我脑中一片空白，抬眼看那妖物，模糊中杀意释放，周身嘈杂，众仙冲我喊要我点灯，月明灯被抢去，可怎么也亮不起。周围声音渐渐模糊，我急促呼吸着，提起剑飞身上前，照着那模糊影子狠劈下去，立马被其察觉，紧接着我被重摔在地。

　　醒来后，我被关在蓬岸的暗屋中。“怀妙毁坏月明灯，意欲残害伏妖众仙”，这是我的罪名。
　　我逃了出去，去了栖园。我总觉得会在栖园找到我要的答案。不，不是栖园，而是那浅紫的闪光，是那个女子。

　　趁元尘不在他殿中，我找到了那闪光，再次进入其中。这其中和从前一样，永远明如白昼，有园有殿，亮堂惬意，女子仍然躺在琉璃台上。
　　我正思索，元尘竟来了。我感受到他的威压，后退几步，手往后撑在台子上，亮光刺眼，晃得我一阵模糊。
　　亮光……晃眼。
　　我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头一次没有敬重他，“元尘，你不配为蓬岸之首。”
　　他嗤笑，漠然看我，神情不屑，“你知道了又如何？你没有证据，无法撼动我的地位。”他望向那琉璃台上的女子，又露出无限缱绻，声音也平和了，“我能为她做的，也不过是让这里惬意些，再使月明灯长明，此处常亮，她定安心些。”

　　“那被禁妖伤了的诸多仙神呢？那三百仙人呢？在你眼里，又算什么”我想这样责问他，可我没有问出口。
　　剔骨之后那场暴雨，我知道，他也浑身湿透，众仙人的血浇透他浑身。

　　待我下至俗界，压浪上神已经在等我。
　　我实在不知他寻我有何事。他买了很多酒，请了我同畅快一回，酒坛跌落在地上，酒香弥漫周身，脑中混沌却前所未有的轻快。
　　从此不做修仙人，不渡绝情河，不再抵蓬岸。
　　“我……我叫做随浪。”他说。
　　我惊讶下，又觉畅快，“不做压浪上神了”
　　“不做了。”

　　谢谢阅读。还有一章蓬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