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而已》流浪的梦行者

27、第二十六章

　　人的意志很奇妙，它可以是小小的蜘蛛，柔韧的蛛丝吐之不尽，经得住最严酷的风吹雨淋，它也可以是大大的蟒蛇，看着游刃有余，但把七寸捏在手心里，就比谁都要萎靡。
　　说不清是怎么来到瓦头镇乔老大夫家中的，我只依稀记得自己敲开了他的门，似乎说了些什么，又似乎没有。
　　在他满面凝重地和乔夫人接过雨晴师姐与小泽之后的那一瞬间，我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很累很累了，累到连呼吸都想要省去。
　　抱歉了，师姐，小泽，容我歇一会儿。
　　真的只是一小会儿……
　　明亮的天光将热意洒上双目之时，意识渐渐回笼，感觉上不过几息的功夫而已。整个躯干，从头顶到足尖，都如同陈朽的老木一样，迟钝而缺乏知觉。我竭尽全力地试图掀开重若千斤的眼帘，却每每聚起三分力便散去七分，使了半天劲也没有挪动分毫。
　　就在我暗自心焦时，一只宽大的手掌温和地抚上了我有些汗津津的额头，带来比阳光还要和暖的脉脉温情。
　　一个记忆中时常冒出来的爽朗声音响起，带着不同于往日戏谑的温柔：
　　“莫慌，你师姐和师弟性命都暂且无恙，你安心休息便是。”
　　我从不知道，原来易炎也有这般软和的一面，若是从前醒着的时候，定要好好笑一笑他的。
　　但听到他声音的那一霎那，我便任由黑暗将我拉回，浑浑噩噩坠入无边的沉眠之中，不再挣扎，也不再抗拒。
　　他在，便无事了。
　　彻底清醒是在三日之后，熬过沉淀在身体中一时半会还散不去的深深倦怠，我就起身下地，踉跄了两步，稳住身推开门，离开了充斥着药味的房间。
　　这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宅院，我方才所在的是一间较为偏远的厢房，不太引人注目，尽管如此，几个青衣的仆役在我路过时仍旧投来了隐晦的打量。
　　据易炎所说，瓦头镇已经不再安全，此地的主人是他旧友，那日他一赶到，便租了一辆马车，将我们三人载到了这里安顿下来。那好友名范守，其夫人赵氏乃是隐居此处的杏林高手，虽比不上神农谷，医术也已经十分了得了，我们三人的伤便是她医治的。
　　我不意外他为什么会来。
　　瓦山出事，第一个知道，第一个赶来，第一个找到我的，都只有并只会是他。
　　一路走来，花朵竞相争妍，树上硕果累累，被人打理得十分赏心悦目，来往的傭人脚步忙而不赶，脸上也俱都是喜悦平和的笑意。
　　见到范守夫妇后，我先长揖到底。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诚心诚意，没有半分虚假的意思。
　　赵夫人莲步轻移，一晃眼便近身止住了我的拜势，嗔怪道：
　　“医者本分而已，伤还重着，就快别再折腾自己了！”
　　探了探我的脉，她忙挥手把丈夫赶到远一些的座上，拉着我坐到让出来的椅子中，运掌输了一道清凉温和的内力过来，我瞬间就觉得心口泛着腥甜的滞涩褪去，畅快了许多。
　　外伤倒还是小事，那日被阳当头打了一掌，我虽然偏掉两分力生生用背后受住了，那霸道至极的气劲仍几乎绞烂了心肺，至今仍盘旋着没有全数散去。还有便是右臂，被虞不仁的暗器伤了筋脉，之后又承重崩裂了伤口，虽不至于废掉，怕也难以好全。
　　范守是个脸颊圆润，看着有些富态的中年男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分外和气。
　　“姑娘莫要操心别的，只管养好身体，此番我们是受裴小兄弟所托，便硬要说欠了人情，也该是他来还，你与我二人并不亏欠什么。”
　　易炎闻言瞬间苦了神色，一张刻意装扮的麻子脸皱成了卷饼，商量道：
　　“范大哥！你行行好，少收点成不成？我这口袋最近空得实在厉害啊……”
　　“就你滑头！”赵夫人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风情万种地那么一瞄，隔空点了点他的鼻尖，“我还不知道你小子么？今天口袋空空，明天就能富到流油！”
　　范守摇头晃脑，跟着嘿嘿一笑。
　　“夫人所言在理，怎么也得让老弟你出点血，补贴补贴药材钱不是？”
　　易炎又是一番夸张的告饶，看着便想让人打趣一二。
　　待出了夫妇二人的门，他便给我解释道：
　　“我在这化名裴钱，是个商贾，赚钱的本事不错，就是老掺和到危险的事情中去，且花钱大手大脚，所以一月中倒有大半囊中羞涩。”
　　我点点头，没应声。
　　他见我没有答话，便也歇了聊天的兴致。
　　怀揣着一丝歉意，我只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雨晴师姐的状况不太好，小泽又一直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我并没有心思顾及其它。
　　我昏迷的这三日，江湖彻底动荡起来了。
　　瓦山惨遭灭门，与这消息一同传出去的，还有大鹏山关押的玉蟾救治无果，死前含恨供出三魔联合背后的因果，以及幕后之人的身份——
　　瓦山派掌门陶正平，为的乃是山海殿手上的秘籍。
　　炎教更是声明，瓦山灭门乃咎由自取，此为魔教的复仇之举。
　　十日之约，于我，于众人，都成了个笑话。
　　所谓秘籍，指的是十二年前，曾把整个武林搅得腥风血雨的《归一奇书》。
　　此书在《百珍异闻录》中有详细记载，传说得此书者，弹指平山峦，念转定江河，天涯海角皆去得，穷途末路还自若。
　　当年侠盗炅修冲有幸寻着了上部，单单只是半部的功力，便令他一跃成为了江湖第一的高手，战遍正魔两道无人能敌。
　　却因他练功冒进，急于求成，且无论如何找不到下部的踪迹，很快便走火入魔，屠尽二十七派老小，火海尸山，血流成河，正道三大派联手也不能伤其分毫。最后三位掌门耗尽毕生修为将他困于屠魔阵内，整整三天三夜过后，他才于大笑间爆体而亡，三位掌门在此后，皆相继陨落。
　　而如今，山海殿声称，随着炅修冲的身死而不知所踪的《归一奇书》上下两部均掌握在他们手中。
　　玉蟾死去前曾表示，他们苗女和炎教教主亲眼证实，那山海殿左殿主手中的，的确是当年连炅修冲也没有找到的秘籍下部，也以此为契机促成了三魔的联手。
　　只可惜魔教三派之间表面上达成了利益上的共识，内里却谁也不信谁，炎教更是早就与那正道幕后之人密谋好。
　　眼看计划顺利，苗窟又倒了血霉，以至于不得不伏低做小地依附其余两派，炎教便趁着山海殿仗着自己秘籍在手，得意忘形的时候，于前段时间悄悄潜入山海殿内部，偷走了秘籍下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炎教喜滋滋地以为自己得了手，查看后发现货不对板，早已被幕后之人调了包，才因此盛怒之下联合其余两派杀到了瓦山，结果人没杀光，秘籍也没找到。
　　现在江湖上都在传，那半部秘籍，在瓦山余孽，也就是我的手中。
　　甚至有人说，正是因为我修炼了那半部秘籍，当日才能杀掉魔教众多好手。
　　呵，无怪易炎说瓦头镇已经不再安全。
　　如今普天之下，怕是没有一处容得下我们的地方了。
　　雨晴师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永远地解脱了。
　　我静静地守在她床边，将她越来越冰冷的手指握在掌心里。屋外电闪雷鸣，呼啸的狂风暴戾地扑打着门窗，不堪飘摇的烛火发出绝望的噼啪声。
　　我就这样凝视着她，既没有话语，也没有动作，带着点憧憬，带着点眷恋，一如十五年前哆嗦着蜷在床脚的那个小女孩。
　　十五年前，她守着我，也照亮了我，十五年后，我守着她，却救不了她。
　　都说人死前眼睛会发光，那是将要离去的魂魄与生者最后的诀别，可是我等了又等，直到她散去最后一口气息，紧闭的双目也没有睁开。
　　大概，她的魂魄，在那个夕阳泣血的黄昏，就已经不在了吧。
　　“轰隆隆”。
　　又是一声惊雷，天空的泪水决了堤，嚎啕着砸下，发出不甘的怒吼。
　　我枯坐着，始终没有放下掌心里的那只手。
　　不该……
　　不该是这样的……
　　脑中一遍遍闪烁着与他们一点一滴的过往，每想起一回，就更痛一分，慢慢的，慢慢的，零零碎碎的疼痛交织，凝聚，沉淀，麻木成了更加深刻，更加坚硬的某种东西。
　　心中那颗名为仇恨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开出一朵丑陋凄绝的鲜花，迎向黑暗，露出满是獠牙的微笑。
　　囤积多日的迷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抱歉了师傅，我注定，还是要再度辜负你。
　　我要复仇。
　　此仇，不死，不休。
　　……
　　“砰”！
　　门突然被一股巨力迸开，狠狠地撞上墙壁，发出尖锐的声响，随之灌入的狂风暴雨瞬间就熄灭了本就摇晃得厉害的烛火，房中陷入深不见底的一片漆黑。
　　门扇持续不断地击打着墙壁，发出破碎不堪的嗟叹，一道闪电突兀地闯入了黑暗，将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照耀得亮如白昼。
　　在这短暂的苍白之中，我看清了来人。
　　湿漉的长发，泥泞的脚丫，还有空洞中透着诡异猩红的大眼睛，此时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身后的雨晴师姐。
　　水鬼一样，即可怕又可怜。
　　手中蓄势待发的剑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