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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 ...

  •   瓦山一直以来都是个十分奇特的地方,什么都有一些,又什么都算不上,你很难明确地去形容它。
      它有遮天蔽日到给人感觉鬼气森森的参天巨榕,也有清秀挺拔一看就想到谦谦君子的绵延翠竹,庭院里的假山,远看错落有致重峦叠嶂,走近了瞧,正中间却参差不齐突兀地开了一个大洞。
      有时这边正吟诗作赋品茗弹琴,十步开外就炊烟袅袅烤着红薯,堂屋里讲究地陈设着古韵典雅的屏风,偏偏角落里都是泥人布偶犍子草木,一夜静谧祥和得仿若世外桃源,一夜箫声啸声大笑声不绝于耳。
      也正是这永不和谐的怪诞,让我第一眼就深深喜欢上了这里。
      可是如今,所有的矛盾都被抹平,瓦山上下,第一次有了一致的色彩。
      漫山遍野的血红。
      与灼热艳丽的晚霞分外相得益彰。
      也分外刺眼。
      我拾阶而上,掠过断裂的古木,踏过一地的碎石,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转角,每一个洞穴,一点一滴地深深刺入眼中,宛如千万根细小尖锐的银针。
      护山大阵没有一丝一毫发动的痕迹,整个瓦山都静悄悄的。
      但是那些血迹,那些伤口,那些断肢,还有那些仿佛永远不能闭上的暗淡双眼,无一不鲜明地映出发生在这里的惨剧,一遍遍诉说着他们的经历。
      师傅是在堂屋正中央发现的,手脚捆在椅子上,眼睛被剜掉,肠子流了一地,体无完肤……我仿佛能看到他像牲口一样地被拖行,悲愤的质问换来的只有奚落和折磨,整整一个时辰,他们轮番将刀子捅进他的身体里,带出惨叫和哀嚎,却始终听不到他们想要的臣服与告饶,于是他奄奄一息地被扔在那里,直到最后一滴血带走了他的生命。
      大师兄在泉水边,筋骨寸断,死去多时,眼睛却仍旧望着水里,充斥着惊惧与不甘……仿佛仍期望救赎些什么。
      王海辛和王海茹的尸体从忘心涯底捞起,王海辛十指都没有了,可还是紧紧抱着妹妹……他们是在水里毒发后淹死的。
      云鑫……死前没有一滴泪水。
      蒋羚……用尽力气也没能爬到师傅身边。
      鲍彩书……一个人千疮百孔地死死抵着门。
      熊秋声……拿着铃铛吹着喇叭跑在一览无遗的田地上。
      丁尽帆……小木剑是砍不死人的小傻瓜。
      吴曲……张成大字扑在哥哥上面把脖子送到了刀上。
      一个比一个形容绝望,一个比一个还要残缺不全,昔日里嬉笑怒骂的面孔只剩下被疼痛,恐惧,和愤怒扭曲而成的一片死灰。
      我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期望过自己不要看得如此清晰。
      ……
      起雾了。
      雾里也是血的味道,哪里都是这股甜腻,恶心到令人疯癫的气息,混合着尸体的腐败腥臭。
      已经没有感觉了,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部分崩离析,余下的,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躯壳而已。
      我没有停下脚步。
      还有两人没有找到,还有两人。
      脑中闪过雨晴师姐雨后清荷一般的温柔笑颜,还有小泽满脸泪水的嚎啕哭泣。
      最终,我来到了榕树林里。
      枯败粗糙的根须在浓雾中飘荡,招摇出一片影影绰绰的鬼影,随着我的靠近,渐渐晃过,露出了人的模样。
      一,二,三,四……除开已经不在场的,眼前有四个人,他们好整以暇地立在那里,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我的目光专注在老榕旁的那两个男子身上。
      一人有着及腰的发,映日的唇,一双猫一样的烟色眸子,和微挑的嘴角边一点格外突出的美人痣,眉目流转间,妖娆到连赤色红衣都黯淡了几分。
      另一人则是全然相反,飞扬跋扈的鹰眉高鼻,精悍魁梧的身躯,邪肆狂妄到极致的眼神,把红衣穿出了野火一般的炽烈。
      正是炎教的左护法“阴”,和右护法“阳”。
      他们的脚边趴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与他们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雪白纤细的脖颈静静地歪向一侧,鹅黄色的衣裙上满是血污和泥土,下摆仿佛娇嫩的花瓣,被撕裂成了破碎不堪的布片。
      鲜红的血仍源源不断从她身体各处流淌而出,脖颈,臂膀,肩部,背后,腰腹,脚踝……还有腿间。
      我呼吸一滞,鲜血的味道陡然变得刺鼻起来。
      “真是让我们好等。”阴款款地绽出一个笑,轻声的慢语好似呢喃,“阳,这个你要玩吗?”
      阳曲腿蹲着,嫌弃地皱了皱眉。
      “这种货色,我可看不上。”骨节粗大的手指仍旧放肆地游走在雨晴师姐露出的那一小截白皙后颈处,宛若黏腻淫靡的蛇信。
      “给我给我!”穿着一领黑色斗篷,白胖粉嫩,孩童模样的小个子叫了起来,殷红的舌尖伸出来舔舐着唇角,急不可耐,“多么好的材料啊!我要挖出她的眼睛,把她做成药人!”
      我转头,正对上他饥渴难耐,犯了瘾症似的目光。
      师傅那副被剜掉的眼珠子,我并没有看到。
      “她怎么没反应?莫不是吓傻了?”
      这回说话的倒是个熟面孔,正是那日武斗会上与知善对上的人。
      当时的化名是左常忠,使一对花样颇多的判官笔,现下却换上了“笑面夜叉”虞不仁惯用的那支飞蝗弩,按转拨弹间便可射出不下十六种大小形状不一的飞刀,是他亲手打造的暗器,名列江湖八大名器之六。
      炎教,苗窟,山海殿。
      倒是齐全。
      虞不仁展臂放出一只信鸟,轻蔑地看着我,仿佛望着个死人,轻蔑道:
      “吓傻了也好,省得像那个小姑娘一样骂骂咧咧的,非得扔到水里去才清净。”
      是啊,可不是清净了吗?
      毕竟王海茹那小丫头,从小时候开始,就最怕水了。
      刚来瓦山的时候,湿漉漉的像一个湿了毛的可怜幼崽,只会牵着哥哥的衣角,翻来覆去地说着“妈妈不要我了”这句话。
      云鑫则比她要好强得多,来的那天身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养了十天才能下地走路,偏偏一能动就琢磨着揪师傅的胡须去了,永远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直到咽气的那一刻,她都必定不曾停止过反抗吧?
      我沉默着,捏紧袖中的剑刀。
      师傅赠我的匕刀在胸口发烫,但我不打算使用它。
      他们不配。
      然后,我就看到,雨晴师姐原本一动不动的手指,轻轻地颤了那么一下,非常微小,却毫无疑问打破了我被空洞填满的平静。那一刻,仿佛有什么狠狠扭住了我的呼吸,从我胸膛里的那个地方再次传来了悸动。
      顺着我突然间有了波澜的眸光看向脚底的雨晴师姐,阴露出了然的神色。
      “哦,是啊,她还没死。”
      接着,他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耳后的一缕发丝,笑道:
      “不过,也快了罢。”满满的恶意几乎要从那挑起的嘴角间溢出。
      “啪”。
      脑中的那根弦就这么断裂了。
      对我而言,从小到大,身体里面就一直有着两种东西在打仗,她们同样强大,却总是互相绊住对方,让我变得平庸,也让我拥有平凡。
      但是现在,这两种无时无刻不牵制着对方的力量同调了,野兽再也不必束缚于牢笼。
      我的本能,和我的头脑,都在告诉我。
      杀。
      杀光他们。
      如果看到破绽,就去攻击。
      如果将要受伤,就快躲避。
      一条胳膊换半条命?划算的,就必须执行。
      怎样都避不过去吗?死不了,就值得继续。
      什么好用就用什么,那些看过一遍就记在脑子里的招式,师傅的左手剑,鹤掌门的隐字诀,师叔陶忠义的快手棍,鬼门萧末回的连环棋……那些闭着双眼也不会错漏的破绽,虞不仁连发之后滞涩的空当,苗窟小童总是护着的左掌,阴对容貌过分顾忌,阳对女子下意识轻敌……
      这是一种十分玄妙的感觉。
      没有疼痛,也不知疲倦,没有悲痛,亦不会惊诧,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却偏偏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仿佛刻意放慢了,无比清晰地铭印在脑海里。
      如同一个冷冰冰的杀人机栝。
      没有一丝一毫“活着”的意识,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我恍然觉得自己与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雨晴师姐也没什么分别。
      看着他们从不屑到忌惮到震惊再到惶然,我披着血做的外皮,只感到不够。
      还远远不够。
      还没有撕开他们的嘴巴,剁烂他们的手脚,没有把那些脏污不堪的内脏从他们身体里清除,没有让他们永远失去心跳。
      划开虞不仁的喉咙,任由那赤红喷溅得我一头一脸,听到他喉头挤出最后的嗬嗬作响,我扯开一个有些满足的笑容来,看向远处向山下奔去的剩余三个背影。
      追过去……追过去呀……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心底那个声音在蛊惑着我。
      我向前跟着跑了两步,鲜血顺着眼角和口鼻滴落,却慢半拍地仿佛感应到什么,蓦然惊醒,调转回头来到雨晴师姐的身旁,缓缓跪下。
      “师姐……师姐?”
      她闭着眼,没有反应,若非那微弱到几乎探不见的脉搏,我几乎就以为她已经是一句尸体了。
      我偏头剧烈地咳喘了两声,带出破旧风箱一般刺耳的哨鸣。
      “师姐,小泽在哪里?师姐……小泽,小泽,他在哪里……”手上将她当初赠予我的药粉敷撒在她的几处致命伤上。
      我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情景下,用到这药。
      她终于有了回应,用尽全身的气劲,也只是略微将一根手指朝右边转了转。
      我却一下子明白了她想要说的话。
      西面,那是榕树林的深处,也是我从小寻求安逸的乐土。
      在那个干净,整洁,依旧如初的灌木丛里,我找到了瓦山倾尽全派之力藏起来的小小宝物。
      他穿着伯参师姑制作的衣衫,除了些许褶皱和划破的缺口,并没有沾上什么血污,鼻头和两颊都是干涸了的深红,被同样干巴巴的泪痕冲出了数道细小蜿蜒的印子。
      但是他已经没有了眼泪。
      既没有嚎哭,也没有啜泣,重见天日的时候,小泽只是呆呆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一对总是装满了天空所有星星的大眼睛里空无一物,像个被掏空了的傀儡。
      宝物坏掉了,再不会发亮。
      “小泽……小泽……”我手足无措地试图抱起他,血肉模糊的双臂却传来不堪重负的喀嗒脆响。
      “小泽,你抱紧我,求求你,抱紧我……”
      我换了个姿势,蹲在他面前,努力地试图让他双手环过我的肩颈。
      连声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答,但不久后,他却牢牢攥住了我的领口。
      我将血迹斑斑的衣袍撕成长长的布条,把他捆在身后,摇摇晃晃背着他回到了雨晴师姐所在之处,然后故技重施,将几段布条交织成的绳子一端死死咬在嘴里,另一端顺着腰绕上一圈扎好,借着力终于堪堪将雨晴师姐抱在了怀中。
      很轻很轻,也很重很重。
      铁锈的味道弥漫在口中,分不清是源于何处,眼前阵阵发黑,我一步步往山下迈去。
      每一寸都仿佛用尽了全力,每一次却又硬是挤出几分来继续前行。
      这簇火,说什么也得烧下去。
      在燃尽最后一点生命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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