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枝春》陈白鹿

6、兰知先生

　　沈初打扫书房的时候，发现那青花瓷的画缸里每天都会长出几筒新画。
　　她展开看过，落款都是一枝兰花。

　　她疑心王玄之倾慕这个画家，毕竟王玄之也不太会赏书画，看上别人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这倒是一桩虐恋，哪个文艺青年能喜欢得了这个憨批？人家吟诗作画，他在旁边抡大锤吗？

　　没多久，王玄之有天突然叫她准备准备，陪他一同出府，去见个人。

　　她在马车上问：“殿下，可否容我问一句，我们今天是去见谁？”

　　王玄之面无表情地说：“兰知先生。”

　　兰知先生，居然还是个男的。
　　真是虐了虐了。
　　难怪王玄之如此苦闷，一点去见心上人喜气洋洋的感觉都没有。

　　王玄之又嘱咐：“等下不要叫我殿下，叫我少爷即可。”

　　看来是不想让心上人感到压力，她了然于胸地点点头。

　　马车行到一个灯火通明的酒楼前，他们下车了。驾车的是雪临与冰华，王玄之吩咐他们跟随小二去停车，然后带着沈初径直走到了楼顶的一处雅间。

　　刚进雅间就闻丝竹之声靡靡飘散。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餐桌边饮酒，身后站着一个垂首的婢女。

　　那男子头戴玉冠，身穿白色锦袍，面容狭长苍白。

　　看见王玄之与沈初推门进入，他迎上来作了一揖，眼珠里沁着和蔼的笑意，将两人不动声色地扫了一遍。

　　“这位就是王少爷吧！闻名不如见面。”他举杯递给王玄之。

　　王玄之接过饮了一口又放下。也颇为自然地迎合道：“幸会幸会！能得兰知先生一面，不知多少人艳羡。”

　　兰知先生笑容逾深，恭谨道：“是在下的荣幸，能得王兄青眼。”

　　两人塑料地兄友弟恭了一番，王玄之的酸词也基本告罄了。

　　他开始夸那弹琵琶的歌女。沈初心想，那歌女隔着幕帘连脸都见不到，他可真是激动的口不择言了。

　　他话锋一转，谈道那幅画：“兰知先生可知，我最欣赏的那幅画，也是像这般意境，美人斜倚窗边，可惜西京的月色终究不如兰知先生心中的景，那山水辽阔，让人心胸畅然一涤！”

　　兰知先生谦虚地回：“过誉了，那幅画是我一年前的小作。若王兄喜欢，以后做成了那样风格的画，我再赠予王兄。”

　　沈初隐隐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酒过半晌，一般文人墨客要开始吟诗了。王玄之当然不能，他拿出了一幅画，邀兰知先生共赏。
　　那立在身后的婢女上来为他们又斟满酒杯，竟也留在桌边，望向王玄之拿出的画。

　　兰知先生酒酣耳热，摇头晃脑的说了几句，佳作，集大成者之类的虚话，又定睛凑近去看了看画中孔雀的尾羽。

　　王玄之说：“怎么样？可是这幅画有什么不足之处？”

　　兰知先生笑着摇摇头，叹道：“王兄可知这画的珍贵之处？”

　　王玄之说：“还请兄台赐教。”

　　兰知先生答：“这孔雀的尾羽却是用颜料苍蓝所作。这颜料取自苍蓝鸟的尾羽，价值千金，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有画上这样大面积的使用，王兄不愧惜画之人，近日让我开了眼界！”

　　接下来又免不了一番互相吹捧，沈初开始走神。

　　她发现兰知先生的婢女好像有点紧张，全程没有抬头。观其身姿笔直，形容大方，是闺秀之姿。

　　一席宴散，兰知先生将王玄之送出了厢房。

　　冰华和雪临牵来马车，王玄之歪歪扭扭地爬上车去。

　　沈初看着他的醉鬼形态，忍不住轻轻一笑。

　　一坐上马车，王玄之竟然将头搁到沈初的大腿上。

　　沈初两辈子都没跟男人这么亲密过，她试图把他的头推到一旁，结果他擒住她的手，怒道：“别动。”

　　沈初僵硬了，她不敢动了。

　　王玄之把她的手往自己头上一放，又命令：“给我揉揉脑袋。”

　　沈初只能当他是条宠物狗，默默的顺毛撸。

　　其实王玄之只有三分醉，他就是爬上马车时看到了这婢女笑他，又想起之前她近身侍候时浑身不自然的样子，所以想略施小惩。

　　不过她身上香香软软的，手指按摩的也很舒服，慢慢地，酒劲下去了。

　　他开始回想今天那兰知先生的行为话语，心中渐渐有一番猜测。

　　之前看沈初观察细心，又在常人不懂处有些见闻，他今天才会带上她。

　　想听听她的看法，他问：“你觉得这兰知先生如何？”

　　沈初直言：“有点奇怪。”

　　王玄之：“哦？说说。”

　　沈初继续：“他说以后再作相似的画赠予世子，这句话，怪怪的。一般画家都是随心随情作画，每一幅作品都需要天时人和地利，尤其是越有名的画家越任性，一般不会说出如此…” 她心中找寻着合适的词汇。

　　王玄之：“如此世俗的客套话？”

　　沈初点点头。

　　王玄之心中暗暗称是。

　　沈初又补充：“而且他欣赏那幅孔雀图，最看重的竟是颜料。观兰知先生的画，他并不多注重颜料贵贱，而是苦心练过技法与笔触，这一点也有些奇怪。”

　　王玄之说：“看来兰知先生不诚心与我相见呀。”

　　沈初说：“那婢女也有些违和。”

　　这倒是王玄之没有注意到的，他全程都没注意过对方婢女的模样。

　　他抬起脑袋望着沈初，示意她说下去。

　　“兰知先生全程没有使唤那婢女，这也罢了，当世子抖出孔雀图来时，她忍不住上前来看。而且观她身姿优美，不像是习惯了侍候人的样子，且她全程没有抬头，好像也有些紧张。”

　　王玄之唔了一声。又把他的脑袋搁回了沈初的腿上。

　　沈初忍不住八卦：“世子可是倾慕兰知先生？我斗胆盲猜，说不定那婢女才是兰知先生，也是一桩美事呀。”

　　王玄之半天没有回音，她稍稍伸长脖子看了看，他已经睡着了。

　　过了些时日，雪临暗中找到一个擅长揭画的手艺人，终于将那幅神秘的美人图揭开了面纱。

　　原来这画一共有三层，底层是一层极薄的防水绒宣纸，表层是那幅美人图。
　　中间一层竟然是一部分三迤城的兵防图。

　　果然是个杀招，与他设想的不远。

　　能拿到兵防图，说明李贺桐在军中有人，且地位不低。

　　王玄之现在对三迤城鞭长莫及，只能从近处的兰知先生入手。

　　之前那假兰知先生估计是个幌子，他唤冰华去暗中跟踪寻查那个婢女，却发现那个婢女再没出现过。

　　而这假的兰知先生，只是一个本名叫吴庄的书画贩子，根本不擅长画画，生意倒是做的很大，与朝中许多官员之间都有往来。

　　眼看着陷入了僵局，突然，事情出现了转机。

　　他还是三不五时地就去天勤书院听课，这天他准备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问题，准备去林沃夫子那里表现一番。

　　走到林沃的书房，却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谢过夫子指教，我就不多叨扰了。”

　　王玄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万一坏了夫子的好事就不美了。

　　于是他耐心等在门外。

　　不一会儿，林沃身后跟着一名年轻女子走出门来。

　　林沃看见王玄之后微微点头致意，又回过头去温柔地叮咛了那女子几句。然后那女子就离开了。

　　林沃伸手示意请王玄之进屋，忽然，冰华走上前拦住了王玄之。

　　冰华在王玄之身旁耳语了几句，王玄之点点头，表示同意。

　　原来冰华觉得那女子的身影很眼熟，与兰知先生的婢女容貌相似，于是他暗中告诉王玄之后自去跟踪了。

　　这女子就是真正的兰知先生，是中书省左知郎中林昌文的女儿，林妙清。她从小就作得一手好丹青。她也不像旁的闺阁女儿那般拘束，十四岁时就与吴庄相识，她化名作兰知先生，由吴庄负责出面帮她卖画。
　　因是嫡女，林昌文很宠爱她。虽然林昌文不支持，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女儿开心。

　　她流出世面的画少，王玄之废了不少气力重金求取了十来幅，又在坊间放出消息希望与兰知先生进行一晤。林妙清以为他爱画成痴，是个知音，所以才冒险和吴庄同去，不过出于礼节，她扮作婢女。

　　冰华跟踪她好些天，发现她除了与吴庄有卖画的来往，就是个正经的官家小姐。除了去书院进学，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她旁边的婢女小厮跟府外有什么来往。

　　那么只剩两种可能，一是林昌文用林妙清作幌子，在她的画上作文章。二是吴庄有问题。

　　这么兵分两路的查探，真让他找到点端倪。

　　原来吴庄有个亲生哥哥吴令，是三迤城的兵部主事，几月前在与古兹作战中阵亡了。

　　假使吴庄是长定王的人，那么有些事就容易解释了。

　　只是古兹这场胜仗，总觉得说不通。三迤城远在西南边际，虫瘴雾深，山川崎岖，是一道秦国的天险。自本朝开国百年来，古兹从未在西南关隘得到什么好处，概因那里易守难攻。所以这场败仗才令朝野震动，今上怒极。

　　吴令之死，也颇为蹊跷。如果吴令是长定王的人，应不会真的通敌叛国。毕竟本国打败仗，于任何人都无益。倘使吴令不是长定王的人，而是古兹的人，那么他就不应该死。

　　这中间一定有一番曲折，他心中有些猜测，却暂时难以验证，只能放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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