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幸》六年一

1、西安和绿棒子

　　这是关于一场救赎，一场幻想，一场遗憾。
　　一
　　世界上没有或者少有纯正的感情，可以给人带来真正醇厚的痛苦，如不加勾兑的酒精划过喉咙，带来最辛辣的灼烧。
　　张五一坐在黄土高原的高坡上，拎着一瓶大绿棒子，看着下面的同学挤来挤去的参观窑洞，耳机里放着□□的关忆北，以后的很多年，只要听到这首歌，张五一都会被拉回到这次陕西之行。
　　这次来西安的游学是学校组织的。所有人都因为能一个礼拜不用上课而感到高兴，只有张五一课后去敲了班主任的门问自己能不能不去西安，他说自己很累，只想回家里睡觉。
　　张五一说的没错，他确实只想睡觉，自从十月一的小长假结束回到学校以后。即使是班主任的课，张五一也是想睡就趴在桌子上，醒了就盯着课本发呆。
　　张五一不是肆无忌惮，他是单纯的颓废，顾不上任何的颓废，因为张五一的爸爸在这年的中秋节去世了。这年的中秋节连着国庆节，张五一在家里像干尸一样的躺了十几天，也瘦了十几斤，并在国庆假期结束回到学校的这一个月期间瘦了十几斤。他本来是个小胖墩，就这样硬生生的瘦了下来。
　　最后班主任还是语重心长的拒绝了他，并且表示希望他能尽快走出阴影，而多多参加集体活动对他走出来有利。
　　于是张五一就这样行尸走肉一样的来到了陕西，每天包里藏着几瓶啤酒，每到一个景点，就找一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掏出来一边发呆一边喝酒。
　　张五一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感觉，他早就流不出眼泪。他现在脑袋里只是死寂，像是深海一样死寂。他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他等着，等着死寂把他吞没或者是黎明出现，两种结果对张五一都无所谓。
　　“你怎么在这里啊，还在喝酒。”女孩的声音从张五一身后传来。
　　张五一听出来说话的姑娘是余沐，他们是初中同学，一起考来这个高中，还都考进了实验班，关系倒还不错。
　　“你怎么来了，要集合了吗？”张五一没有回答她。
　　“没，我发现你总是到一个地方就一个人走开了，所以跟过来看看。你这次假期一回来就奇奇怪怪的，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你要喝酒吗？”说着，张五一就从背包里往出拿啤酒。
　　“你快省省吧，我可不会。”
　　张五一把啤酒又塞回包里，从书包侧兜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余沐，就不再说话，看着对面山坡上的歪脖子树发呆。
　　其实余沐知道张五一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他的性格转变太大了。以前的张五一贱兮兮的，不出三句话就会说两句讨厌或搞笑的话，可这次回来后，余沐从张五一身上连一个笑脸都没见到，再加上张五一像漏气一样瘪下去的身体，全班都知道张五一遇到了什么事，都在猜测。可张五一根本不在意，不巧碰到谈论他的一小撮人的时候，他连眼皮都不抬就走过去。
　　张五一不说，余沐也没办法。高中刚刚开始一个月，余沐应该是这所学校里和张五一关系最好的，如果连她也不说，就意味着张五一确实没想着要把他遇到的事拿出来倾诉。
　　余沐叹口气，打算陪张五一一起坐坐，心里想着说不定坐坐张五一就有了倾诉欲。
　　可是张五一就真的没有再说一句话，在那个坡边坐了一个小时，一直到太阳落山，开始组织集合带回旅馆的时候。

　　晚上，男男女女们都约着要去宾馆附近的美食街吃好吃的。张五一没和他们一起去，早早的洗了澡准备上床躺着，直到门铃响起。
　　张五一裹上浴袍打开门，发现是余沐。
　　“你不和他们一起去逛吗？”先说话的倒是张五一。
　　“要去吃东西吗，我看你晚上又没怎么吃。”余沐没回应张五一的问题。
　　“没什么胃口，现在也没有很饿。”
　　“可是我饿，你陪我去吃。”
　　“那我去换个衣服吧，你等一下。”
　　张五一套上帽衫，穿上裤子，没两分钟就又出现在了门前。
　　“等等，你不用吹一下头发吗，这边昼夜温差还挺大的。”
　　“没事，走着走着就干了。”
　　“要是感冒了怎么办，喏，把我的帽子给你戴。”
　　女孩摘下自己的鸭舌帽，踮起脚扣到了男孩头上。男孩自来卷的头发乱糟糟的，被一股脑压到了眼睛上面。
　　张五一整理好扎眼睛的头发，看着已经转过身准备下楼的余沐，他很想摸一摸她的头，不过还是没有伸出手。
　　十一月的西安晚上还是蛮舒服的，偶尔刮一阵风，把昏暗的灯光也刮走一点，路上偶尔开过去几辆车会重新带来光亮，有点刺眼，不过很快就会重归黑暗。
　　余沐把张五一拉进一家羊肉面馆，叫了两碗羊肉面。张五一又自己叫了一瓶啤酒，惹得余沐有点无奈。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这东西不用学，开始喝就自然而然会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一个月了吧。”张五一起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小半瓶。
　　“为什么？”余沐盯着张五一的眼睛，一副一定要问明白的样子。
　　“你知道我不想说的，你白天尝试过了。”张五一不去直视余沐的眼睛，低头用手扣啤酒瓶子上的标签。
　　“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说吗，你可以相信我的。”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我每天喝酒，让脑袋麻木，我就能假装自己忘记这件事。如果我告诉你，就像我重新经历一边这件事，我承受不住。”
　　“所以即使像你这样乐观的人，依然承受不了这件事。”
　　张五一笑笑，“我现在不乐观啦，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我害怕未来，害怕明天，害怕没有发生的任何事情，但我没有办法。如果可以，我希望现在就是永恒，没有未来，没有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会发生。”
　　余沐觉得自己有一点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了，他以前是一个嘴里都是烂话的男孩，和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样贱兮兮的。但现在他是那样沉默，即使是在说话的时候也显得沉默。他不会笑，不会兴奋，眼里是疲惫和恐惧，他觉得这个孩子想要哭一场，但是她的身体里没有水源。
　　想到这，她觉得难过，自己的眼泪倒是落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掉进牛肉面里，弄得张五一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最后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一个已经很难过的人怎么去安慰另一个难过的人呢。他递上去了一包纸巾，犹豫了一下后还是伸手摸了摸余沐的头。然后他喝着啤酒沉默着，等着余沐从难过中调整回来。

　　张五一在去景点的大巴车上昏昏欲睡。余沐坐在他旁边，一对男女公然坐在一起引得同学一阵惊讶，连老师都要时不时的往张五一这里看。但余沐不理会，张五一不在意，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张五一靠在玻璃窗上看窗外的风景，他觉得黄土高坡真的是个很悲伤的地方。十一月就显得更加悲伤。城市化没有带给这座城市现代的感觉，相反，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和突兀出来的土坡才与这座城市相配。
　　之后，一队穿着白衣的人出现在张五一的视线里。
　　队伍的前半部，是一口棺材。
　　张五一是见过这个场面的。只不过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换成自己。
　　女人领着整个队前进，嘴里发出凄厉的哭声，很刺耳。张五一的妈妈在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张五一很不喜欢这个哭声，所以他不会哭出声来。他觉得自己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里的人无论如何哭喊，无论有多少轮回音，声音也传不到井的外面。
　　这之后就是那个小女孩，呆呆的举着灵牌，呆呆的跟着前进，眼神空洞，没有表情。只在听见女人扎耳的哭声的时候会皱一下眉。
　　张五一转头，指着女孩对余沐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吗，我和她一样。”
　　余沐沉默的看着丧葬的队伍，轻轻的伸出手拥抱了张五一。
　　张五一轻轻地说：谢谢你，你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男孩把头埋进女孩的长发里，他觉得这是深海海底，海底长出藤蔓把他包围。他不再用上浮和下沉，他可以就在这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