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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Die Vergangenheit ...

  •   十年前,夏天。

      Chicago是个天才,没有谁懒得去否认这点。很多搞竞赛的天才少年听到“谁谁谁是个天才”这种话的时候都要嗤之以鼻,告诉那些顽冥不灵的芸芸众生这世界上根本没什么狗屁天才。但是面对Chicago这个12岁的,即使比同龄的孩子高了整整一个头也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他们却会哑然。

      他是自己一个人和队员们一起坐飞机到哥本哈根比赛的,虽然是未成年人,但是临时监护权被交给了带队的老师。他们基本上是所有队伍中最晚到的那几个之一,所以很多人行李卷还没打开,就能随处听到已经传开了的“天才”的传闻。这样的神童和已经斩获了足够装饰一面墙的IPhO金牌的擂台霸主Dima Sakolvski自然是两个夺冠的热门。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这两个人相遇的那一刻,期待着所有能擦出的火花。

      他们下榻的酒店是一如既往的,资本主义滋味十足的五星级豪华酒店。每年赛后这里都会成为After Party里聪明秃顶的书呆子科学家们纵欲狂欢,庆祝自己仍然在“世界聪明人之最”排行榜上榜上有名的乐园。很多人都会说这些奥林匹克和体育的奥林匹克没什么不同,无非都是为全世界的志同道合的青年提供免费的,公开的,透明的平台来搞联谊。

      Chicago想,如果他不是刚下了飞机浑身疲惫,说不定会对酒店一楼那个巨大的露天泳池感兴趣。但他又转念一想,他马上要过13岁的生日了,这一切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想到这里他皱起了眉,他讨厌质数,无论那些著名的素数定理怎么吹捧它们。他正处在人生存在危机的节点上,对什么都没有兴致,他所有的思绪都会像脱轨了的火车像绝望的深渊呼啸而去。他展现给外界的永远是那个端正平稳地行使向目的地的火车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生活已经严重地脱节。

      他期待IPhO这个转机很久了,自己的生活一天天恶化下去,对谁都不是好事。他那偏偏是个哲学教授的父亲已经逐渐发觉他每天吃完晚饭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萨特和加缪。有一次他忘记了锁门,父亲就那么直闯闯地迎面撞见他面无表情地泪流满面。他觉得那次自己空洞的眼神一定是吓到那个可怜的萨克逊人了。所以他使出了浑身地解数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安慰他父亲自己只是读济慈的六行诗读得动情。无独有偶,这种事第二次发生的时候,他抽泣着告诉隔壁马桶上的少年,他只是在看冬日战士被Stan Lee搞死的那一辑漫画。

      第三次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去伪造一个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借口了。

      他很庆幸自己的所有的情绪在飞行时都被控制地很好,为了让自己的黑眼圈不显得那么憔悴,他戴了一副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镜子里的自己气质像极了少年Frankenstein,正好自己迟早会塑造出一个反社会的极端人格。
      该死,他真不该看那么多无脑的漫画。

      Chicago甚至性冷淡一个月了,心里的麻木让他对感官上的刺激都无动于衷。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和比自己大一个年龄段的人一起生活,他无论在什么方面发展地都比同龄的孩子早。

      进入青春期这两三年里他窜高了很多,褪去稚嫩的少年的面庞初见棱角,鼻梁也更加高挺。如果不是他黑色的瞳仁和深褐色的鬈发,很少有人会辨识出他相貌里东亚人的特征,只会困惑于那种动人心魄的神秘和典雅。中国人,高加索人,盎格鲁-萨克逊人和所有父亲那边极为复杂的欧陆血统,都糅合在他的五官里,只衬得一双深邃的双眼,璀璨如星。

      Chicago临行前十分赶巧地感冒了,眼里水汪汪的,所以最近别人总夸他眼睛生得好。他倒也不反感,这些障眼法倒能掩盖他眼里六念皆空看破红尘的超度样儿。

      他对自己是真的恨铁不成钢,他这个超级计算机有个致命的内核系统漏洞,像个他运行着的时候随时都能把他炸瘫痪的定时炸弹,他小小年纪,头发还没秃,就赶时髦地染上了抑郁症。这种慢性病一开始就像个寻常的倒霉的周五,他察觉到问题恶化的严重态势时,“霉运”已经跟了他快一个月了。

      他本来考虑着自我诊疗,统计心理学里抑郁症高发的季节是冬季,因为北半球日照时间变短,所以即使夏季阿尔卑斯阳光明媚滋润着大地,晚上九十点钟天都不黑,他也要半夜都点着日光灯睡觉。结果这非但没有让他的心情有半点好转,还让他的父母接到了当地狂热环保分子的投诉。

      这没有挫败他对自我治疗的希望,他转而尝试了做所有青少年平时做的无聊的事情,试着“放轻松,随大流”,他试着听Nsync的歌,却更加烦乱,只得再次听起瓦格纳和德彪西来;他听说了动物疗法,于是借走了隔壁的Jinny,但很快他就明白了猫这种动物和狗不一样,对Jinny来说,他才是动物疗法里的动物…所幸的是,所有这些尝试都在他的第一次崩溃之后瓦解了。

      那晚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房间里点着暖黄色的壁灯,光映在他深蓝色的天花板上,突如其来地,一股令他窒息,浑身从脚冷到顶的恐惧击中了他的心脏,像一只无形的手毫无怜悯之心地攥住了他的命脉,他仿佛看到了这个宇宙的结局,在时间的尽头,所有一切都以一个Big Crunch结尾,像个从零开始的抛物线,顶峰是人类群星闪耀的时刻,生命和意识给宇宙以人性的温度,最终却重归于零,一片死寂。这在他的意识消亡之后无尽的时间里发生,他的存在转瞬即逝,和浩瀚无垠的宇宙,亘古绵延的时间相比,他此时此刻的思想,他的意识,都被黑暗吞没,在宇宙的最后没有光,什么都没有,渣都不剩,没有人知道这个宇宙存在过,没有旁观者来记录,叙述他们的史诗。没有希望,没有爱,没有温度,一片死寂。
      眼泪断了线一样从他眼角滑落,有的顺着他头部的测地线滚入了他的耳廓,朦胧了他的听觉,让那恐惧更加鲜明。有的滚入了他的头发,有的最终抵达了他浅灰色的床单。他想挣扎,反抗,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一波恐惧平缓过后他开始痛苦,巨大的,不能承受的痛苦,他想着未来必然的和父母,妹妹的离别,他想着他有的仅存的有限的时间,仿佛耳边就有一个时刻不停歇的倒计时着的秒表,咔哒咔哒,残忍地转动着,他想做点什么,却又意识到那没有任何意义。
      他以为他想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力气思考,全世界都不存在了,与他作伴的只有恐惧和悲痛。他只想哭,想像大西洋淹没亚特兰蒂斯一样用泪水抵消掉那悲伤。

      最终停止他的只有自己生涩的眼角。
      他的眼睛通红,表情自始至终都麻木地没有变化,他盯着天花板,视线缓缓有了焦距。
      他自言自语:“草,完了。”

      那是他启程去哥本哈根的前夜,他知道这个时候跟爸妈说:“我有病。”会发生什么,IPhO会立刻被提上日程的精神病专家豪宅一日游取代。这是他万万不想发生的事情,所以他用被子擦干了眼泪,第二天像没事人一样,登上了送他上路的飞机。

      一进酒店的大堂Chicago就看到了乌泱泱的人,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心里暗自后悔没走后门。新的队伍到达时永远都会受到所有先来的队伍的检阅,他的身高明显比身边的篮球后卫矮了一大截,站在一排人里像个狗啃的一样的缺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他身上,其中还夹杂着几个手机摄像头。他皱了皱眉,压低了自己的鸭舌帽沿。

      他不动声色地跟着自己的队友在登记处领到房间的钥匙,即使他一路这样平常,动作协调地表现给所有人看,一样有人的目光恋恋不舍地追着他的背影直到电梯口的转弯处,总想发现这个天才的过人之处,如果有帕金森症,渐冻症,或者什么托雷特式病,那该多带劲。

      Tobias Schwarz是他高中的Lab Partner,也是一直走在他身边的篮球后卫。这次不知怎么也被选上了,此时那人渣正在电梯里自鸣得意着,以为自己收获了所有惊艳的关注。吹嘘过后,他刚要伸手去摸摸队里吉祥物的头,就看到吉祥物闪电般地抬起头,瞳孔幽深得像地狱只挂着一张风中飘摇的布帘的入口。他咽了口唾沫,被烫到了一样地把手缩了回去,打着冷颤很久才缓过来。

      Chicago放下行李之后在床上倒头就睡,抑郁症在他身上最新的临床症状是嗜睡。所以他上午10点到的酒店,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都市已然华灯初上。屋子里,他,都浸在黑暗中,窗外是繁华的夜晚,车流不息,光怪陆离。他想他被世界遗忘了,如果没有人将他叫醒,他可能会沉睡百年。

      他想起来,晚上有强制的欢迎晚宴,他摸着黑在包里找到手机,“咔”地解锁,屏幕亮起时强光刺痛了他本来就酸胀的双眼。
      “七点半…”他直挺挺地倒回了床上,“去他妈的晚宴。”

      Chicago认为,那是他抑郁症第二个阶段的开始,他从绝望地试图变好,恶化成了自暴自弃。

      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即使他快十个小时没吃饭了饿得脱力,他也看不到起床出去吃饭的意义,比起去吃一顿饱饭活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躺在床上安逸,或者痛苦地嗝屁在他的天平上更胜一筹。

      比起遥远的某天必然的离去,年轻时候的飞来横祸对他来说有种致命的吸引。
      但不知道是隔壁响起的悠扬的巴赫大提琴组曲还是外面隔着窗户格外安静的都市的喧嚣,他下沉着的心被轻轻地托住了。那琴声像午夜静静流过巴黎的塞纳,低沉,华丽,仿佛超脱了时间,亘古不变地流淌在宇宙的边缘。

      Chicago咬着牙从床上坐起来,凶狠得差点直接扑到地上,他本身就和着外衣睡着,现在什么都不用穿就直接出了门。他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口时定住了,他喜欢那个房间的数字,144,是12的平方,前两位是7的二倍,像个不甘于平凡,却也不期冀极端的人。锋利,又温柔如水。

      Chicago像个被海妖的歌声摄魂了的船员一样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那扇门背后传来的悠扬的琴声,他不知道除了琴师谁会带着自己的大提琴旅行,或者从某个乐队借来一把大提琴来解闷,但他很感激这个人住在他隔壁。琴师的音准无懈可击,曲子的节律却让他随性,甚至任性地变换着,让人从明明很熟悉的旋律里听到了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故事。掌控着这个旋律的力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半点羞怯,没有半分迟疑。

      一阵花香传堂而过,他好巧不巧地冲着门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这一声惊动了整个走廊,琴声戛然而止,那屋子里瞬间静如死寂。

      Chicago想了想,在什么尴尬的事情发生之前迅速地离开了现场。

      他饭饱归来后再次经过隔壁房间时,那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先前的琴声只是他的幻觉。只是不知为何,在那扇门前略微驻足的那一刻,晚宴上众星捧月人群中心的那个侧脸突然在他的意识中闪现。

      那天晚上他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如着了魔一般。他的床便捷地被安置在了紧贴着和隔壁共用的那面墙,墙的那边悄无声息,只有偶尔水龙头的开关和水声。

      他的意识在凌晨三点开始淡去,直到不久他又被隔壁房间门开关的声音叫醒。他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十四分,这个时间他的邻居能出去干什么?赶夜场的十二点就出发了,现在全城可能只有警察局和24小时便利店开着门。

      Chicago趿拉着拖鞋从猫眼往外望时,彻夜灯火通明的走廊里空无一人,邻居已经乘电梯下楼了。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他正要放弃等待回笼睡觉时,距他不远的电梯“叮!”地一声,他昏昏沉沉地挪到门口,趴在门上,像个变态一样准备偷窥邻居的真身。

      就在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睡意指数性地衰退,肾上腺素飙升之际,他杵在门把上的胳膊肘一滑…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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