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45、44

　　百里陌对着照片，侧脸冷淡。她睁开了眼，好像闭眼只是一瞬间。她还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一片压抑的沉默里，严子安忽然从侧边伸手，越过她，慢慢合上了相册。
　　百里陌抬眼，看到少年线条利落干脆的脸。
　　他看着她，缓慢地眨了下眼。
　　百里陌迎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
　　漫长的沉默后，她抿了抿唇，伸手，指尖搭在资料册上。顿了顿，把资料册向前推出去。

　　“现在我们基本可以确定，郭武是园江帮的，杀害他的人，应该跟园江帮有关——甚至有可能就是头目吴震宇本人。而这起案子，必然跟园江帮有关。”秦旭干脆利落地总结。
　　结果，是提出推论的那个人又提出了反对意见：“没有证据。”
　　百里陌抬头，看向秦旭：“我们认为郭武是园江帮的，是因为，他工作的地方属于园江帮，而今早发生涂鸦事件的娱|乐|城，同样也是园江帮的。——园江帮跟这起案子脱不了干系，这是可以肯定的。
　　“此外，园江帮代系更迭，郭武与前后两代头目的关系，似乎和推断中郭武与凶手、以及另一个人的关系相符。
　　“但我们真正认定，是在刚才。而原因在于，郭武在大学时代参加过桥牌俱乐部，跟一个叫‘阿然’的人搭档过。他很看重那本资料册，很看重这个俱乐部，且他似乎在遇害之前的一段时间里，给阿然留下了线索。
　　“这个‘阿然’有个哥哥，而恰好同一时期，园江帮前头目的哥哥，在这里读书。同样恰好的，园江帮前头目，叫‘江浩然’，阿然。
　　“我们因此认为，郭武隶属园江帮。”
　　百里陌顿了顿，伸手，在半空中轻轻点了一下，划了个圈：“问题在于，我们的‘决定性原因’，根本站不住脚。
　　“A大一年有多少本科生？将近六千人，江浩意比郭武大一届，按上下放宽两届算，就是一万八千人。A大是扬海最好的大学，而江浩意离开扬海的可能性很小，也就是说，他当时在A大上学，有很大的可能完全是个巧合。
　　“阿然有个哥哥，江浩然也有个哥哥，阿然跟江浩然的年龄相符。但是，十八九年前，十四五岁的少年，有个在A大读书的哥哥，小名叫‘阿然’——甚至这可能只是随口起的名字，会有多少人？江浩然恰好落在这里的概率，不低。
　　“退一步说，就算阿然和郭武后来进入‘那边’的原因有直接关系，阿然和‘那边’有关。但是，客观上，他是江浩然的可能性依然不高。
　　“光扬海七家，据我所知，有五家都有类似的情况。有至少两个男孩，十八九年前在A大读书，兄弟之间相差五到十岁。——‘阿然属于其他任何一个帮会’的可能性基本和‘他是江浩然’持平，只是我们目前没有去关注。
　　“所以，我们的推断，其实完全是一种大可能性下的小概率事件。而所依赖的，完全是我的直觉。
　　“这是一次胜率并不高的赌博，我们在赌我的直觉。”
　　她顿了顿，眼神冰冷而锋利：“那如果，我的直觉错了呢？我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可是秦旭，你作为刑|警，你能承担得起么？”
　　明明是最平淡的语气，却像是在逼问。
　　我承担得起，因为这一切跟我无关，我无所谓，我无动于衷。
　　可是，你是刑警，你有你的责任和道德，你承担得起么？社会舆论的质问，领导同事的诘问，以及最为致命的，良心的拷问。

　　百里陌微微仰着头，视线却居高临下，寒得彻骨：“此外，秦旭，你有没有想过。”她笑了一下，“如果我是骗你的呢？或者，都不需要‘骗’——如果我隐瞒了什么呢？”
　　她歪着头，皮肤干净素白，整个人漂亮而精致，天使一样的纯洁和天真。她低声笑语，却像恶魔在呢喃：“秦旭，我为什么要帮你呢？我为什么要帮助警方呢？你凭什么这么笃定，我会向着你们，而不会背后捅你们一刀呢。嗯？”
　　秦旭瞳孔微缩，下意识里，他无声地倒抽了一口气。
　　那一刻，她身上的恶意和森寒在瞬间铺满了整个空间，又在下一个瞬间收拢回去，只余下一地的冰寒。
　　百里陌无所谓地摊了一下手：“小心点吧。别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秦旭哼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他完完全全地从刚才的猝不及防里回过了神，甚至重新握回了主动权。
　　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有些痞气：“我相信你。”
　　他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变回了惯常的秦旭的模样，漫不经心地笑，随性任意地做决定，好像大意好像莽撞地说，我相信你。
　　秦旭低着头笑，一手搭在桌子的边沿上，一手撑在身后的窗框上，整个人透出桀骜不驯的匪气：“赌博就赌博吧，我们有不赌博的选项么？既然都是要赌，我干嘛不赌你赢？
　　“卖了就卖了吧，你要想弄死我们，用得着这么复杂么？既然横竖都反抗不了，我干嘛不相信你？”
　　他掀起眼帘，瞥向百里陌：“百里，我都不怕，你在怕什么？”

　　百里陌按在桌面上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严子安很深地看了秦旭一眼。
　　整个案子的推理走向，都在百里陌的头脑里，控制着这个案子的实质进展，是百里陌的行动和意志。
　　秦旭在这么一个他不熟悉的部分里，似乎被完完全全地掩盖了光辉。他乐乐呵呵地当一个辅助的角色，像华生，像黑斯廷斯，追随着“侦探”的脚步。敏锐，优秀，却在“太阳”下显得昏暗而平庸。
　　但这一刻，秦旭与生俱来的作为一个刑警的才能，终于拂去了浮灰，不加掩饰地展现在他们面前，锋芒毕露。
　　大胆，果断，对局势的迅速判断，对人心的准确把握，对正义道德的绝对信仰。他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坚守自己当坚守的。
　　他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名为“百里陌”的兵刀。
　　没人能掌控这么一个空洞又狠绝的刀锋——除非她心甘情愿。
　　秦旭从来不是什么普通的一线刑侦，他是……队长！

　　而甚至比秦旭更早的，严子安清晰地窥见了百里陌的恐惧。她掩盖在漂亮的恶意下面的，恐惧。
　　她可以去迎接一切黑暗、恶意、威胁……一切极黑极恶的东西。可是，她在害怕“信任”这样柔软的情绪。
　　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读懂了那种近乎于创伤应激的无措。
　　害怕被信任，害怕无法回应这样沉重的期许，害怕所有人的未来砸在了自己手上。她不在乎被指责，不在乎内心的责问折磨，甚至不在乎用命去偿还——可是，她几乎是本能地惶惑，如果辜负了，如果用命都偿还不上呢。
　　那不是她的棋局，那是多少人的人生啊。
　　他终于理解了她的荒芜，和埋葬了自己的一部分缘由。
　　——她或许曾经一肩挑起所有人的希冀，却又亲手砸了个粉碎。在那之后，她把自己放逐，埋葬，去祭那些死去的期望。她困于过去，也困于自己的囚笼。
　　那样子的决绝。
　　那样子的空洞和荒凉啊。
　　秦旭和他，试图把她拖出来，撬动了坟墓。
　　严子安的存在，秦旭的信任，徐景明的决然，郭武的遗憾，甚至“寄件人”的执着，江浩然，江浩意……这一切在震落棺材上的尘土。
　　她在抵触，在恐惧，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却刺向了自己。她可以去死，可以用命去换他们的胜利，却无法承担起他们所有的希望。

　　正义荣光。
　　她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剩下了这个不知道是谁规制给她的正途。
　　她像被挖掘出来的尸体，扭曲而破碎，却被强行绑在了笔直无比的标杆上。长风穿过她苍白的身体，那标杆终于刺透了她的灵魂，长成了她的脊骨。
　　痛苦，扭曲，鲜血淋漓，却也血脉相连。
　　其实，她才是最怕他们输了的人。

　　严子安伸手，抓住百里陌，扣住她的手背，强硬地带着她伸向前方：“百里陌，我赌我赢。”
　　我信你。
　　我跟你在一起。
　　地狱天堂，我赌我会赢。
　　我赌我们会赢。
　　秦旭伸手，握住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用力握紧：“百里，我赌我赢。”
　　百里陌抬眼，凶狠地盯着他们，咬牙切齿：“我们会赢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三双手握在一起，朝向同一个方向。
　　他们当时还未可知，这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们交握的手从未松开，他们的盟约坚过金石，永远指向同一个目标。
　　这一代的开拓者，第一次站到了一起，构筑了第一个聚点。

　　“俞洛把袁斌的资料发过来了。葛胖子的检验结果也出来了。墙上所有的涂鸦都是鸡血，加了抗凝剂。”秦旭说着，把文档调出来，手机放到桌面上，三个人都能看得见的位置。
　　鸡血，雷声大雨点小，看着惊悚恐怖，实际上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和之前的情况极为相似，完全符合他们的推断。
　　袁斌，四十一岁，二十五岁之前的经历模糊不清，无从查证。从十六年前开始经营一家小酒吧，九年前卖掉了酒吧，买下了劳动路的一栋房子，经营起娱|乐|城，这些年生意做得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袁斌没有妻子或者子女。曾经一直和他的外婆同住，一年前，老人寿终正寝后，他开始独居。和邻里关系比较正常，不太热络也不太冷淡。
　　除了四次因为□□的经营问题被问过话，一次因为违规经营被罚过款，两次超速违反交通法，没有违法犯罪记录。
　　葛青山依旧对报告恨得真切，聊天框里寥寥几句话，交代完了检验结果。而袁斌的个人资料，出乎意料的简单。
　　百里陌滑着屏幕，很快看完了这份资料。
　　油滑的性格，善于伪装，过度的警惕和慌张，乏善可陈的个人经历……
　　百里陌忽然顿住，盯着屏幕上的一行字，思索了几分钟：“袁斌现在在哪里？”
　　秦旭看了看时间，离他们离开娱|乐|城那边，过了四个多小时了：“带回去做笔录了，应该还在，小盛没那么容易放他走。”
　　百里陌敲了一下桌面：“秦旭，让人放话给袁斌，做得自然一点。就说，警方认定‘涂鸦事件’是单纯的恶作剧，可能是乐天娱|乐|城经营上的对手的报复。目前不足以给予太多关注。”
　　秦旭立刻会意：“你是想……”
　　“诱捕‘寄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