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36、35

　　“周大国应该是……‘那边’的。陆明、赵国良、王康辉、方钦，应该不是。”严子安爽快地把从白无那里得来的跟案子有关的消息全给兜了，没有半点要再底牌的意思。
　　“或者说，这几个名字不是。”百里陌没有多少意外。
　　“对。”严子安点头。
　　“但是他们还是‘那边’的，对么？”秦旭问，百里陌之前的分析，他记得很清楚。
　　他靠在椅背上，面对着他们两个，没有问严子安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没有问白无是谁，没有问严子安为什么要做这些，也没有问百里陌为什么默许。
　　秦旭不是不好奇，可是，他太聪明，所以他很清楚，这背后层层叠叠的暗面有多深重，他没有办法去一个个翻过来确认。做不到，也没有时间。
　　这些日子里，他最大的长进，大概是从单打独斗，到学会相信别人，相信百里陌。
　　秦旭也大概是从跟百里陌做那个交易的时候开始，就接受了对常规的偏离。
　　世上有那么多事情，不是常规手段可以解决的。有那么多生命，等不到常规手段去拯救。

　　“可能性很大。”百里陌忽然眯了一下眼，“如果从‘陆明’、‘赵国良’、‘王康辉’、‘方钦’，这几个名字存在开始，他们跟那边就没有关联的话，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了。”
　　“‘渝宁公约’。”停顿了片刻，严子安接道，比平常的反应稍慢了那么一点。
　　他在对话的间隙里拿过了案件资料最上面的一份，从头开始往后扫。他读得很快，争分夺秒地把自己拉到跟他们信息对等的地位。
　　百里陌垂着眼，没有回答，像是在整理思路。

　　很快，她伸手叩了一下重新封好的六份卷宗：“你们都以为，‘那边’和‘这边’，是单向的，对么？”她抽出来一张白纸，用中性笔在中间划了条线，一边空白，一边打上了阴影。然后画了个箭头，从空白的那一侧指向阴影。
　　秦旭看着那张纸，愣了愣。
　　他们一直以为，黑白重新分立之后，两侧维持着各自的秩序，除了偶尔的冲突，几乎没有交流。暗社会隐没到了白社会的背后，用正常的面目伪装着自身，却又死死地把违法犯罪里引人注目的部分，都压在暗社会那头，躲避着警方的注意。
　　一般的民众大多已经忘记了暗社会的存在，甚至连他们都以为，黑的那部分已经逐渐消逝了。
　　有郭武这样，从“这边”投身入“那边”的人。他们像陷入泥沼，灵魂都被魑魅魍魉拖入了地底，剩下一张皮囊在世间游走，维持着正常的秩序。
　　可是，如果有人从那边返还呢？
　　跌进深渊的灵魂是不是还能爬回人间，失去了魂魄的躯壳又能不能再复活——地狱会甘心他的小鬼再一次回到阳光下么？地狱里其他的鬼怪妖魔，会甘心么？

　　秦旭很快稳住了心神。
　　他正在经历，在面对那边的时候，把自己白纸一张的经验，一点点涂上黑色的纹章——降魔的纹章。他在拼命地在最短的时间里，去习惯和习得。
　　“双向，对么？”秦旭问，却是笃定了。
　　百里陌看到了他片刻的愣怔，没有回答他，却是忽然勾唇笑了。一闪而逝的笑意里，她伸手指向自己：“我啊。”
　　她腕骨纤细，皮肤苍白，脸上瞬间而起又瞬间而逝的笑容，没有达到眼底——那里面一片森寒，带着冰冷的残酷。她坐在那里，用从未有过的语气，指着自己说，我啊。
　　把自己剖白开来，血腥而残酷。

　　秦旭下意识地皱眉，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百里陌在那短短的半个小时里变了，有什么打碎了，又有什么在那碎片上重构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心惊，而担忧。
　　严子安从卷宗里抬起眼，什么都没说，甚至仿佛连思考都没有的，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把那尖锐的指尖抓在了自己手心里。然后慢慢地拉了下去，放在桌面上，指腹略带安抚地蹭了一下食指的关节。
　　他就这么停在那里，垂下眼，用空着的那只手继续翻面前的档案。神色淡淡的，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百里陌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她的拇指擦过他的虎口，慢慢地翻手，抽了出去。
　　没人知道在那一刻，她和世界之间的、满是裂纹的玻璃上，落下了第一块碎片，露出里面苍白冰凉的模样。

　　严子安顿了一下，收回手，没有半点尴尬。好像他只是想做这件事，现在做完了，仅此而已。
　　百里陌拿起桌上的笔，画了一个虚线的箭头，从纸上空白的那一侧指向阴影的一侧：“‘渝宁公约’提供了一个可能性。”
　　从暗社会回到白社会，从地狱重返人间，“渝宁公约”搭起了那座桥。他们管那条章程叫做，“奈何”。
　　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里，死者通过奈何桥，重入轮回，要喝下孟婆犯的汤，忘却前尘。用前世所有的记忆悲喜，换一个新的开始。
　　“奈何”给了暗社会的人重回白社会的可能，给他们庇佑，让他们避免可能随后而来的无尽的寻仇和追杀，但同样要支付沉重的代价去交换。
　　想要通过“奈何”回到正常社会的人，需要经由“时海”进行清算。

　　“清算？”秦旭重复了一下这个词。
　　百里陌看了他一眼，用背书一样冷淡的语气说：“交还所得的利益，偿还犯下的罪孽，乞求原谅，永不重回。‘奈何’将给轮回者以庇佑。”
　　交还所得的利益——把所有的身家财产，毫无保留地交给“时海”，由“时海”处置，留下，或是交给他们需要赎罪的对象。
　　偿还犯下的罪孽——伤过人的，向受伤者赎罪，杀过人的，向死者的亲属赎罪，当断手的断手，当断脚的断脚。“时海”用一套冷酷的方式算计人命，算计人身上背着的人命的数量，达到“一”的将永坠地底。而有资格通过“奈何”的人，用别的方式去洗清罪孽。
　　乞求原谅——乞求被他们伤害过最严重的人、或是那些人的亲人的原谅，乞求对方愿意接受他们的补偿和赎罪，同意他们“轮回”。
　　永不重回——承诺永远不再返回暗世界，永远不将暗社会的罪孽带入正常社会。他们这一生，不允许离开他们犯下过罪的地方。所有仇恨他们的人，都将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的血肉，一旦破坏誓言，“时海”将不再给他们庇佑。那时候，那些仇恨或报复，会把他们撕成碎片。
　　“奈何”将给轮回者以庇佑——通过轮回的、重返白社会的人，暗社会必须把他们视为白社会的那部分，不干涉、不伤害，这是“渝宁公约”设立起的规则。而一切破坏规则的行为，将招致守门者“时海”的疯狂报复。

　　秦旭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诚恳道：“百里，暗社会的人，这么……嗯……”他斟酌了一下语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中二。”严子安接过了他的话，不留情面地指出他的意思。
　　秦旭摸了摸鼻子，有种被戳破了内心想法的尴尬：“严同学，委婉行么？”
　　“为什么？”严子安问，手上还在翻卷宗，视线掠过纸页，像在扫描一样。他问的很不走心，纯粹随口接了个话头。
　　秦旭噎了噎。
　　百里陌抬手，掌心向外，五指伸开，向秦旭做了个强硬的手势，截住了他接下去的话。她微微偏了下头：“大概，写下这条的人，嗯，确实有点。”
　　她语气很淡，淡得听不出任何反常。可是她微低着头，侧脸在晨曦里，嘴角紧紧地抿着，某一个瞬间，有种似有似无的，怀念和悲伤。那些压不住的东西，从那一段线条里溢出来，又被在片刻间压住，埋得干干净净。

　　百里陌望向窗外，直截了当地打断秦旭接下来可能的问话：“‘奈何’不是一个玩笑。”
　　她看过“奈何”的仪式。
　　披着神神鬼鬼的外衣，内里还是“那边”独有的冷酷。
　　她记得，那个人跪在地上，双手握得死紧，嘴唇发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情报组的人站在边上，毫无波澜地一条条念着他在暗社会做过的事情。
　　“xx年7月，开车故意撞伤了‘安江会’的一个成员。
　　“xx年8月，参与绑架了‘安江会’二把手的儿子，该事件最终致使受害人肋骨断裂，心肺受损。
　　“……”
　　一条条念下去，那个人的脸越来越白，头抵到地上，大滴的汗洇进水泥。
　　“以上。”
　　清算组的人立刻接上：“经过与‘安江会’首领的协商，允许你支付代价。你的所有财产归‘安江会’所有，以及……一只手一只脚，还是两只手，或者两只脚？自己选吧。”清算人的声音冷漠而程式化。
　　那人浑身颤抖着瘫在地上，失去了往日里所有的傲慢和尊严，嚎啕大哭。
　　在野兽一样撕心裂肺的嘶吼里，那人被生生砍掉了两只脚。血腥味溢满了空气。
　　他一辈子离不开轮椅了，但他也确实自此脱离了暗社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他一天不再越过那条线，“时海”将给他一天的庇佑，把他挡在白社会那一头。

　　“他们，应该是在‘渝宁公约’之后，通过了‘奈何’的人。”百里陌说，“他们的罪在扬海，所以他们回到了这里，被判定的罪不重——至少赎罪看起来没有影响正常的生活。”
　　“赎罪都会……留下痕迹么？”秦旭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委婉的说法。
　　“当断手的断手，当断脚的断脚”，似乎要想离开黑暗，就必须留下什么给黑暗。
　　“不是。看清算人的定罪，以及和受害者的协商。捅一刀、打到半死，都算赎罪。只要清算人认可是等量的，同时受害者可以接受。”
　　“规则是什么？”
　　“很复杂。几乎没可能由赎罪的内容回推到他们牵涉的事件。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没有杀害或者重伤过‘这边’的人，也没有参与过非常恶性的事件。”

　　严子安头也没抬地问，手上翻过下一页资料：“为什么有‘奈何’？”
　　为什么有这条章程，把黑白之间的单行道强行沟通了起来？
　　百里陌沉默了一会儿：“因为‘反噬’。
　　“如果一个人愿意支付代价也想从暗社会返回的话，即使没有‘奈何’，他也会去。这必然会把纷争带到‘这边’，不断积累，黑白的界线总会再一次模糊，甚至崩溃。
　　“再者，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会以什么样的孤注一掷，来把暗社会的事情捅到警方那边。与其让他们想同归于尽，不如让他们感恩戴德。
　　“况且，归还的利益，不是一个小数目。‘时海’也因此，进一步巩固了黑白之间的守门人的地位。在两方都加强了势力。”她絮絮地说，一条一条清晰明了。
　　严子安却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太清楚也太细致了。
　　他比秦旭更靠近“那边”一点，因而也更敏锐地触到了这里面的反常——她没有必要把所有的原因都说出来，“那边”的人一般不会把组织的情况抖露得那么干净，这跟她平时的语言习惯也有一些微妙的差别。那么……
　　列举很多理由，是为了制止对方窥探到更深层的理由。
　　为什么设立“奈何”？
　　严子安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询问。
　　百里陌轻轻一摇头，不避讳也不回答。

　　她转头望向窗外，耳边谁的声音还没有散去。
　　那个男人的语调带笑，漫不经心地答：“无论什么人，在无论什么时候，想要向善，都是好事。只要偿还了罪孽，任何人都应该有机会站在阳光下。”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你也是么？”
　　男人低低地笑，戳了戳自己的心窝：“我的阳光已经死了。葬在这里。所以，我一辈子都待在黑暗里就行了。活着的时候，在，死了，埋在这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