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27、26

　　白无在白纸上划拉下最后一笔，扔下水笔，把纸拎起来，举到面前，和视线平齐。
　　纸上密密麻麻列着很多个时间点。从十五年前往前推，越是靠前，越是密集，到大概二十年前，然后又慢慢减少，一直列到了二十四年前。每个时间点后面简单地写着几个字，看着意义不明。字写得随性，鬼画符似的。
　　白无一边端详自己写的东西，一边絮絮叨叨：“时间太久了，我记得的就刚才跟你说的这些了。你看看，这么多事情。这些还都是大点的事情，警方那边都有记录。别的不大的，我不记得的，管不了了……至于警方那边没记录的嘛——我怎么可能知道！……唉，要再有什么，电话给我好了，反正你也没少打……”
　　他摆出不负责任的态度，可又忍不住地操心。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情报贩子对自己手上出去的情报都有这样近乎执念的追求准确和完美。
　　白无例行公事一般絮叨完，歪着头继续看了一会儿，笑起来，吹了口哨，弹了弹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把纸推给严子安：“喏。”
　　“谢谢。”严子安认认真真把纸叠起来。

　　白无夸张地打了个哆嗦：“你别，鉴于你之前干的那些事情……啧，你一谢我我就犯怵。”
　　严子安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很浅淡的笑意，带着点冷清，却像春风化雪，夹着寒意的馨香。转瞬即逝，却漫到他漆黑的眼里，散开来，带出小孩子恶作剧的意味。
　　白无瞪大了眼，栽倒在桌上，手忙脚乱地去捂严子安的脸，嚷嚷着：“安仔！要了命了！哥哥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刺激不起！我怀疑你要谋财害命！”他语气里带着半真半假的惊悚。
　　严子安耸耸肩，把他的手扒拉下来。
　　白无歪歪扭扭地爬起来，抖着手去摸他的茶杯，喝了个空。他不满地把杯子沿着桌面滚向严子安：“安仔，来点水，我这么辛苦，你不能不让我喝水吧。”
　　他说完，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下子高兴起来，利索地坐直，从口袋里摸出来烟盒和打火机，倒出根烟，叼上，点燃，眯着眼深吸了一口。等烟在胸腔里过了一遍，才吐出来，然后心满意足地伸着腿晃荡。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爽快得很。
　　末了，白无还很高兴地说了句：“我才想起来，那些小鬼走了，可以抽烟了。”说着，又瞥了一眼严子安，补上一句，“哦，你不算在考虑范围里。”
　　严子安面无表情地倒水，然后伸手把杯子搁到白无面前。
　　白无叼着烟含含糊糊地：“安仔，你这表情很像要毒死我诶……你不知道，对我们这种老烟枪来说，忍着不抽烟是多么的痛苦！简直天理难容！”他说着，手上下意识地把玩着打火机。
　　严子安看着他，不由地想到了秦旭嘴上叼着的烟，和车里干干净净的味道。

　　严子安等白无抽完那支烟，默默地把抽屉里翻出来的烟灰缸递上去。
　　白无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摇头晃脑地：“唔……真贴心啊安仔。以后肯定是个好男人啊！”
　　严子安利落地过滤了他这句话，问：“百里，这个姓，你知道多少？”
　　“百里……”白无撑着头，玩味了一下这个名字，“这个姓少见啊……我想想我想想。”
　　白无一下下摩挲着杯口，低头盯着桌角的一点，就这么定了一会儿，皱起眉：“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姓……但是在哪里呢……奇了怪了，这么不常见的姓应该不能忘啊……”白无用力拍了两下脑门。
　　确实有些奇怪。白无对各种情报、消息有着天生的敏感，而且记忆力绝佳，从他手上过过的消息，每一条的来源、内容、流向，都拆解得清清楚楚。就算只是他听了一耳朵的事情。
　　除非……
　　严子安平静地看着白无的眼睛，分辨他话里的可信度：“你听说的时候，应该离现在有很长时间了。无意中听到的，当时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你没有放在心上——而且很可能，你暗示了自己，不要去关注这件事。”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语气平缓，带着点引导的意味。
　　白无的眼睫忽然颤了一下，下一秒他歪倒在桌上，没骨头一样，双手抱住了脑袋：“想不起来啊……”好像那一个瞬间里，颤抖的睫毛只是严子安的错觉。
　　严子安很确定，他想起了什么，又不愿意或者不能说。

　　白无不会告诉他的事情——跟“那边”有关的，跟他自己有关的，或者，跟严家有关的。
　　很明显，那个姓百里的人不是跟白无有关。
　　而白无应该是仅仅想起来了他听说的场景，在对对方没有了解的情况下，马上就做出了判断——说明是那个场景包含了让他做出判断的关键。那里很可能有他熟悉的人或者事。
　　而抛开这些来看。
　　更重要的是，白无本质上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知道了什么只言片语，不刨根问底挖个清楚，绝不会罢休。他对情报和信息极度敏感，在相关的事情上，胆子大的出奇——敢拿命去换消息的人，没道理会因为威胁或者恐惧而不去查探。
　　那么，他暗示自己不去关注，最大的可能是……出于尊重。毕竟“情报”一事，往往是公私混杂，搅和着数不清人的隐私，根本别想分开。
　　而能让他压制住好奇心，选择去尊重对方隐私和意愿的……严子安目前能想到的，只有严家。或者更准确地说，严士诚。

　　“严家？”严子安不动声色地问，好像只是不经意提了一句。
　　白无头也不抬地接：“你家怎么了？”毫无破绽。
　　严子安半垂着眼：“什么时候的事？十年前？”
　　白无趴着哼哼，一副随便你怎么问的样子。
　　严子安语气不变，平静淡漠，好像他完全不在意答案：“十五年前？”
　　“……”
　　“二十年前？”
　　“……”
　　“二十五年前？”
　　“安仔！你烦不烦啊！”白无一拍桌坐直，瞪着严子安，横眉立目，何止是十分的不满。
　　“哦，二十五年前啊。”严子安了然地点头。
　　白无明显地噎了一下，攒着的火气一下子熄了。他撇了撇嘴，向后靠到椅背上，眯着眼打量严子安，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你是觉得从我嘴里套话太容易了么？安仔。”他把最后两个字拖得很长，语尾微微上挑，轻快又温和。
　　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时候的白无，很危险。他不会站起来打你，但是在那短短的一句话功夫里，谁都不知道他脑子里会掠过多少种玩死你的方法。

　　严子安不为所动，伸手，把茶杯塞到白无手里：“你退步了。”
　　严子安其实并不知道白无当年是道上传说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模样，也没有渠道能听到那些或夸张或危言耸听的传闻。但是，仅仅从他能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渝宁市那么多年，从“有去无回”的黑暗世界全身而退，远离纷争这么多年——就足以隐约窥见白无手眼通天的才能，想象出他当年大杀四方的模样。
　　手握着能颠覆黑白两道的情报，谈笑间决定一个组织的生死存灭，叱咤风云。
　　许多年前傲视一方的人物，现在拿着他的茶杯，收敛了刚才一瞬间，无意间散出来的、似有似无的戾气，装模作样地叹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人老啦……”白无顶着一张说二十来岁可能都有人信的脸，毫无障碍地感叹老了，居然也没有任何的违和感。

　　严子安看着他握着杯口的手，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他盯着那个杯子。白无瘦长的指搭在杯身上，虚虚的握着，骨节分明。那声“人老啦”，那里面感慨的语调，在他耳边一遍遍回放。
　　“安仔，你再这么看下去，我要怀疑你看上我了。”白无松开杯子，用那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出来的话从来没个正经，“哦不对，看上我的手了。啧，安仔，你不会这么变态吧……”
　　“百里景。”这个名字无意识一般从严子安嘴边滑落。
　　白无晃着的手顿住，讪讪地缩回去：“这谁啊这……”有几分心虚。
　　“他叫百里景，对么？”严子安问，清清淡淡的语气。
　　他想起来了很多年前见到的那个场景。午后，阳光落下来，严士诚和一个男人对坐着喝茶。男人看不出年纪，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倚在桌边，懒散自在。严士诚叫他，“小景”。
　　严子安不知道他为什么记得这个场景。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笃定那个男人姓百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一个刹那，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百里陌的影子——明明他们完全不像，从长相到性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找到那个姓“百里”的人，又为什么认定了百里陌会和他有联系。
　　可有的时候，事情就是那么说不出道理。
　　万千细节在不经意间的累积，引发了潜意识里的直觉，在某一个时间点忽然地爆发，直指了真实。而这种直觉，有时候真的就像命运的手，牵着你走向未来。光明或黑暗。

　　白无歪着头看他，没有再回避他的目光，也没有再搪塞，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安仔，她姓百里，对么？你很在意她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跟‘那边’有牵扯，她不止是个受害者，对么？”
　　白无笑着，云淡风轻。可他挥刀了，言语是利刃，信息是利刃，他以攻为守。
　　他站起来，身体越过桌面，凑近严子安，脸跟他隔了不到一个手掌的距离，声音舒缓，甚至带着点诱哄：“你迫切地，想了解她……不，你想和她交易，让她为你所用。我说的对么？”
　　可是在这一刻，白无的眼神冷且利，像割开一切混沌的刀刃，只有对真相穷奢极欲一般的偏执，不含感情。
　　严子安直视着他的目光，不闪躲不退让，也不畏怯，坦坦荡荡，眼神里冰冷隐着狠戾。
　　白无忽然打了个响指，胳膊撑在桌面上：“安仔，狼崽永远是狼崽，被套上项圈，也不会变成狗的。”他不知道在说严子安，还是透过严子安在说谁。
　　他伸手戳了戳严子安的胸口，动作很突然，而且快，在严子安闪避之前就收了手：“这是你流在血里的东西决定的。”

　　严子安瞬间明了：“你根本没想完全瞒我。”
　　白无对他露出了那么多破绽，透了那么多边边角角的消息，给了他足够推理和猜测的材料。白无半真半假的抱怨里，其实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完全隐瞒。他有自己的立场、考量，和判断。
　　白无是白无，不是严士诚的执行者。
　　他也是永远不会被驯服的狼。只可能有兄弟，没有主人。
　　严士诚知道么？他必然是知道的。可若干年前，他还是亲自把白无带到了他面前。

　　白无像是吓了一跳一样，整个人凛了一下，慌慌张张地伸手捂严子安的嘴：“别瞎说，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安仔，没看出来你不但眼神不好，还那么歹毒！”他哼哼唧唧地抱怨，装得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严子安再次无视了他的话：“陆明、赵国良、王康辉、方钦，你有印象么？”
　　“恶作剧快递？”白无反应很快，语气很随意，然后半仰着头，想了想，摇头：“之前没听说过。扬海市那片我不算熟。怎么？这个事情怎么犯到安仔头上了？”白无的语气里还夹着点调笑。
　　他说不怎么熟，也是相比渝宁和渝宁周边来说的。既然他都不知道，那大概率和“那边”没有牵扯，至少近几年之内没有。
　　“周大国？”
　　白无笑着，撑着头：“安仔，你问太多了。”他不答，却已经答了。他隐晦地把一些事情，到底是摆到了严子安面前。
　　白无确实没有想把他划在安全线的外面。

　　严子安问完了所有的问题。站起来，把水壶放回桌上，浅浅地躬了下身：“谢谢。我先走了。”
　　白无睁大眼，露出遗憾混合着伤心的神情：“这就走了？诶呀，你看看，太阳都要落山了诶，你回去都要半夜了，不在我这吃个饭？”
　　严子安想也没想，冷淡地拒绝：“吃完饭就半夜都回不去了。”
　　“那你住这好了嘛。”白无很豪气地一挥手，圈了下房间里的空间，“喏，那么大地方，打滚都够。”
　　严子安看他一眼，目光微凉。
　　白无缩了缩脖子：“好嘛，我跟你一起打地铺还不行么？”
　　“不了。明天真的有事。”严子安终于叹口气，认认真真说。他能处理各种状况，却极是不擅长应付这种胡搅蛮缠的人，比如楚江明，比如白无。
　　白无撑着桌子站起来，满脸的调侃：“她叫什么名字？”
　　严子安下意识地蹙了下眉，很快又舒开：“你拿什么来换？”
　　“哇——”白无夸张地大叫，满脸不可置信，“安仔！你居然还要跟我换情报才告诉我！刚才那些都喂狗了么？！”
　　严子安垂着胳膊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无恨恨地：“行吧。小白眼狼。”他思忖了一下，飞快地说：“‘蝴蝶’确实死了，尸体验过了。”
　　“蝴蝶”死了，“蝴蝶”不是她。
　　“陌。百里陌。”严子安说，语速平稳，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盯住了白无，目光有些冷。
　　白无慢慢举起两手，放在头的高度，掌心向外摊开。他笑着，满是抓到消息的得意：“安仔，你跟我玩还是嫩了点。这么在意人家啊。”他声音里都是带着荷尔蒙味道的调戏。
　　严子安盯着他，没有说话，漆黑的眼见不到底。
　　“唉。你这么看着我，我很害怕的。”说着，白无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可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反而是谆谆善诱，“安仔。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也是可以简单暴露出问题的东西。你念这个名字的语气……”白无自顾自地回味了一下，笑意深了几分，“太熟悉了。又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伸手比了个一点点。
　　严子安抿了下唇。知道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白无问“她”的时候，接着严子安说“明天有事”。他本应该听不出来是“他”还是“她”，第一反应却是百里陌。人会下意识地趋向于刚才提过或想到过的事情，所以，“明天有事”的对象是百里陌。
　　白无不可能不知道百里陌的名字，偏偏还是问了，他要看的是严子安的态度。而很明显，严子安的思路有些被这个名字干扰了，没有意识到白无的目的。
　　同时，严子安拿名字来跟白无交换，证明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名字是有价值的。
　　但既然能拿来做交换，那么，“百里陌”对于严子安，重要，但是从感情上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直到最后，才是白无说的语气。
　　严子安把这段过程理顺了，一点点拆分开，理解透。
　　这么几句看似调侃的闲聊里，挖了一个个的坑，不怕严子安不跳下去——白无向来是套话和心理操纵的高手。事实上，严子安先前套白无话的两句，也是从他那里搬过来的思路。
　　“安仔啊，怎么这么在意呢。可别喜欢上人家啊。”白无正经不过三秒，半靠在桌子上，笑得极为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