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2、01

　　市公安。
　　秦旭靠在座椅上，叼着根烟，还没点上，少见地在出神，手搁在桌面上，下意识地一下一下敲着。
　　外面走廊上，时不时有脚步声，匆匆忙忙地过，偶尔夹着忽高忽低的人声。司空见惯的场景，他没有费力去分辨。
　　其中一个脚步声在他办公室门口停下来。
　　秦旭瞬间坐直了，烟换到手上夹着，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下头的懒散却收拾了个干净，眼底隐隐透出些锐气。
　　半掩着的门被推开。
　　等看清楚进来的人，秦旭呼出来一口气，把烟又叼回去，站了起来，靠着桌沿，一只手撑着，又变回那副没型没款的懒散样，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李局，您怎么过来了？”他语气里半是调侃半是玩笑，十足的熟稔。
　　“副局。”中年人一板一眼纠正，抬手把他嘴里的烟摘下来，丢进烟灰缸。
　　“这不都一样么。”秦旭颇有些遗憾地收了打火机，笑笑，摆摆手，倒是好像比李建业本人还大方。
　　李建业瞪他一眼：“说正事。这小姑娘怎么回事？”他把一张照片甩到秦旭桌上。
　　最普通的证件照，白底，刻板严谨。上面是个女孩子，十几岁的模样，头发绑起来，露出耳朵，规规矩矩地看着镜头，面无表情。难得的在户籍警的摄像头下还能有副好样貌，只是过于苍白。
　　秦旭“啊”了一声，没所谓道：“我侄女。”
　　“你侄女？这哪里像你侄女了？”
　　“嗯……”秦旭摸摸下巴，“跟我一样，长得好看。”
　　“屁！你侄女用得着假造户籍？”李建业往桌上一拍，直接揭秦旭老底。
　　“操，赵七那个龟孙子，什么都往外抖。”秦旭低低地骂了一声户籍科的赵琦山，然后把那照片一翻，背面朝上，盖了起来。
　　他赔了个笑：“这不前两个月渝宁市那案子里捞出来的小姑娘么。这姑娘小时候不知道哪的福利院里的，福利院倒闭了，讨生活辗转了挺多地方，户籍早不晓得哪去了。人粘我得很，我人好心善，也不是养不起，可不就带回来了。那带回来了么，总不能还让人家做黑户吧。”
　　他三言两语交代了清楚，合情合理，不说严丝合缝，至少没什么明显的疑点。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混不吝的模样让人莫名地觉得真还就都不是什么大事。
　　“你倒好心。还费老大力气，托人情把人送A大附中了？”李建业嘲了他一句，语气里有些怀疑。
　　“那可不，我办事多周全啊。”秦旭一拍胸口。
　　李建业盯了秦旭半晌，悠悠地道：“秦支队，你是觉得我瞎，还是觉得我傻？”
　　“领导您这话说的，那怎么能呢。”秦旭嘿嘿笑着卖乖。
　　“行了，别给我扯了。”李建业语气严肃起来，“你要干什么事我是管不住。那什么人，你带回来干什么……自己看着办。有没有危险，出不出岔子，掂量清楚。威胁到公共安全、局里安全、别的别管啥安全的事……”
　　“保证不发生！”秦旭抢答，比了个敬礼的姿势，动作倒是端端正正，笑里却带出些痞气。

　　*** *** ***

　　A大附中。
　　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背着书包，进校时看了一眼的校内地图，然后顺当地穿过校园，压着早读的铃声推开高二（2）班的门。
　　她站在后门口扫视了一圈教室，径直走到最后一排一张空位上坐下，放下书包，顺手理了理桌上堆成一摞的新书。然后坐正了，随手翻开一本书，低着头看。
　　周围的同学从她进门开始就愣愣地看着，这才回过来神。
　　边上一个男生自来熟地打招呼：“同学，你是我们班的那个……转学生么？”
　　早读刚刚开始，教室里还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声，这句话格外清晰。话音还没落地，前面的一大半人就齐刷刷地回头，往这边看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好奇和兴奋。
　　女孩子没有任何反应，盯着书页，连脖颈的弧度都没有改变，像是在出神。
　　那男生碰了个壁，悻悻地收声，探出来的半个身体缩回座位后面。前面的同学颇为不舍地把头扭回去，维持着基本的礼貌，但还是按不住好奇心，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不怪他们那么大反应。高二转校的学生本来就不算多见，何况A大附中这样的重点高中。况且……现在已经是十月中了，“神秘”的转学生才第一次露面——她请了一个多月的病假。
　　“老大，请问您怎么看？”一个男生往后仰着，半边身体越过椅背，靠在斜后方的课桌上。
　　“还没看。”斜后方的男生抽出被压住的书，避开楚江明的胳膊，找了块空重新摊开，头也没抬。他微低着头，目光在书上，一错不错，显出些冷淡。
　　楚江明瞪着眼，怨念道：“老大，你别觉得你长得帅就可以随便冷落人！你这样子是找不到女朋友，也找不到男朋友的！”
　　严子安很冷静：“嗯，我没觉得。”
　　“老大——你看一眼看一眼，你不看我们就没有共同话题了！”说着，楚江明伸手，用力去够严子安的脸，想把他掰过去“瞻仰”转学生。
　　严子安往后挪了一下，淡定地避开楚江明伸过来的手，自顾自地翻页。
　　严子安的同桌终于看不下去了，捂着脸拍开楚江明的爪子：“楚江明，你家老大忍了你这么多年没打死你，真的很对得起你了……”
　　“程里，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么？”楚江明缩回手，瞪眼。
　　“你应该问我对你有哪里满意么？”程里斜眼眤他。
　　“程里，你给我记着！”又是一通鸡飞狗跳。
　　严子安握着书，默默向右后方又靠了靠，离两人更远了点。
　　严子安，楚江明，这确实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严子安沉静到淡漠，楚江明跳脱到缺根筋，从小学到高中，身边的人怎么都想不通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和平相处，甚至“哥俩好”了这么若干年。想来想去，两个人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只剩下长相出挑了——可总不能天下所有长得好的人都是哥们吧。

　　有人猛地推开前门进来，气势汹汹地走到讲桌前，用力一拍黑板：“大早上的，不好好早读，瞎吵吵啥呢！”
　　班里安静下来，气氛却并不凝滞，全没有被训了的样子。
　　女教师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单马尾束起，一身浅蓝色的运动装，身材纤瘦，长相甜美。此时却是单手叉腰——另一只手还拍在黑板上，挑着眉，对下面的学生怒目而视。
　　“小敏姐，大早上的，您就别生气了哈。”下面有人笑着说，还顺手扮了个鬼脸。
　　“小敏姐，生气容易老啊。”另一个学生接到。
　　“老了我们多心疼啊。”两个人像讲相声一样一唱一和，脸上表情夸张。
　　班主任周敏立马看过去，眉头越皱越紧，手从黑板上拿下来，往那学生的方向一指，像有千百句数落马上要冲口而出。终于，她一咬唇，手往讲桌上一按……笑了出来。
　　破功了。
　　“你们……你们真的是，也是够了！”周敏竭力再装出严肃的样子，皱了几次眉都没能成功，摆了摆手，果断放弃了，“行了，赶紧早读吧……迟早被你们笑死……”
　　下面一半的人跟着她笑了出来。

　　“诶等等。新同学来了？！”周敏终于发现了那女孩，惊奇地踮起脚望向最后一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小敏姐你才发现啊……”
　　“太迟钝了。”
　　“咳咳。严肃。”周敏沉声咳了两下，转而笑得甜蜜真诚，“来来来，请新同学上来自我介绍一下哈。大家欢迎~”
　　女生微微抬了下头，合上书，顿了几秒，干脆地站起来，径直走上讲台。她在讲台旁站定，淡淡地环视了教室一周。然后接过周敏递过来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
　　下面的同学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打量着新同学，眼神里的好奇肆无忌惮。
　　很纤细的女孩子，骨架甚至可以算是娇小。长相精致。皮肤苍白得有些病态，衬着白衬衫和黑色工装裤，显得脆弱易碎，又透出些拒人千里的寒意，像是冷玉冰塑。

　　严子安从书里抬头，正好看到她把粉笔放回去。那只手收回来的时候，很自然地抬起来，抚了一下颧骨下方，顿了一瞬，放下来。很平常的小动作，但他莫名地觉得，那姿势像是惯常戴眼镜的人，下意识地去推眼镜，却摸了个空。
　　他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那个动作，把注意力彻底从书里拔出来，心里生出些不协调感。
　　女孩子鞠了个躬，说：“百里陌。请多关照。”她语调平静没有起伏，透着股子无所谓的漠然。跟黑板上锐利到嚣张的字迹有些微妙的不契合。
　　说完，她抬脚就要走。
　　周敏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还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没什么要说的了嘛？兴趣啊，特长啊，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嘛。”
　　“……”她看了周敏一眼，摇头，惜字如金，一边不着痕迹地拉开和周敏的距离。
　　底下的同学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眼神倒是终于礼貌性地收敛了一些。
　　严子安的目光落在她肩背上。
　　周敏的手搭上去的一瞬间，她全身在半秒都不到的时间里绷紧了，条件反射地拧腰抬肘，下一个瞬间又硬生生压住了动作，胳膊顺势化作一个微抬的姿势，身体缓和下来——缓和到先前戒备的姿态。
　　严子安借着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抓住了那一点不协调感。
　　她并不紧张，从进教室到走上讲台面对一众同学，不畏惧陌生的环境，也不害怕在人前发言，甚至有点轻车熟路的意味。但她站在前面，动作里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和疏离。可是同时，除了刚开始的那一圈环视，她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周围的环境，半垂着眼睛，像站在空无一人的旷野里头。那戒备，与其说是警惕，不如说是本能的习惯，化到骨子里的、对周围的不信任。
　　这种状态，透着股子熟悉感。
　　他快速地掐了下眉心，把糟糕的联想和将将要翻涌起来的情绪用力压下去。

　　“那好吧。别急别急，我看下你坐哪哈。”周敏从善如流地跳过了这个问题，语气里还颇有些遗憾，然后伸出手，虚虚地点了教室里一圈，落到楚江明的方向上，歪着头斟酌了片刻，满意地笑起来，“嗯，就这吧。”
　　楚江明无辜地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有些茫然。
　　“嗯，对，楚江明，别看了，就你。下课之后从楚江明开始把位置往后挪一个哈。你坐周文妍边上。”最后一句话是对百里陌说的。
　　楚江明反应过来，露出“中了头彩”的惊喜笑容，扭过身，对严子安道：“老大，多关照啊~”他没个正形的样子，但仗着线条分明的一张帅脸和阳光爽快的气质，硬生生把嬉皮笑脸都染上了灵动活泼的少年气。
　　严子安没有看他。
　　百里陌顺着周敏指的方向看过去。
　　她一眼扫过去，和严子安目光相接。没有任何预兆的，他们隔着大半个教室对视。
　　她站在讲台前，一手虚扶着桌面，眉眼微低，浅棕色的瞳仁里所有的情绪都沉寂着，空荡荡一片；他坐在课桌后，手指还按在书页上，浅浅抬起下颚，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沉着打量和怀疑。
　　一触即分。
　　“老大？”楚江明一边伸手在严子安眼前晃了一下，一边侧过头看他，然后立刻噤声，转过去正襟危坐。
　　他的斜后方，少年还是方才那样靠坐在椅子上的姿势，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面容却沉了下来，利落挺拔的骨相带出些凌厉的意味，咬着牙，下颚拉出坚硬的线条。生白的皮肤像浸着霜雪。
　　那短短的时间里，他像看见镜子穿过光阴，立到他面前。那些压住的情绪一瞬间翻涌起来，铺天盖地。
　　他看到镜子里如同复刻的眼神。

　　你是谁？